星辰渺遠,隱於黎明將近。
一條河川環繞著這片被福澤蔭蔽的土地,它是回環,將數個萬年裏的離合悲喜牢牢束縛,陳舊的、嶄新的,生生不息。
入耳是雛鳥晨時的微啼。
天光透過乳白色長窗簾邊角的縫隙,在空氣中輕柔地畫出一道微暖的淡金色軌跡,又像是粘稠的蜜糖,溫吞地漫過四柱床頂垂懸著一列銀色流蘇的帷幔,最終滴瀝到酣眠的少女的耳際。
貝拉側了側頭想要躲過這一束暖光映在視野中的微紅,麵頰貼上尚未被皮膚溫暖的絲綢時帶起了一絲輕快的涼意最終讓她十分不情願地擺脫了夢鄉,理智卻在轉醒的下一秒蘇醒,她幾乎是騰地一下就坐了起來,輕薄寬大的綢麵羽被堆出褶皺,像是過於華麗的裙裾。
她愣了三秒確定自己的確是在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裏,接著用了一點兒時間回顧了一下昨晚發生的那些驚心動魄的事情——暖光流溢的畫麵如烙印般定格在她的腦海裏,這讓她多多少少鬆了口氣,至少是成功了。然後在脫身的時候遇見了一點兒麻煩……不得已下和一個東域形貌名字古怪的女人做了什麼約定,才勉強地脫離了被封鎖的祭壇。寞翎晨在半道被丟下了……不知道現在如何,她的心裏微微動了動,旋即想起了更要命的事情。
……這是什麼地方啊?
她抓著光滑的羽被——盡管那織物的輕軟沒能讓她生出什麼依靠的實感——透過四柱床垂下的帷幔上上下下地將房間打量了一遍,和窗簾和床幃一樣使用著白色做主調,卻未讓人生出不愉快的生硬之感,反像是有一種若即若離的暖意,令她忍不住想起曾有拜訪的星庭的白庭——那是白院學生們的居所,與這裏相似著的,幹淨潔白,溫和輕盈。
是白庭或是導師們居住的聖庭麼?她不由這樣猜測著,從靠窗的一麵床邊滑下來,低頭無語地發現自己的衣服也被換過了,她赤著腳走到窗邊將乳白色的長窗簾掀開一條縫隙,外麵景色所見令她立時否決了這兩個可能——森林,仍然是森林,下方大片的綠蔭無比可靠地告訴她她還在西恩特的領土範圍內,雖然她有理由相信自己所在的這座建築在外麵看來一定十分高大,但對浮空陣無比熟悉的她清楚學院哪怕是最低的浮島距離地麵也有七百米以上的高度,那是建在地麵上的建築所遠遠不能比及的。這樣看來她沒有在學院裏,這個想法在帶給她失望的同時也將被好奇壓下的慌亂重新提起,她相信自己從來不清楚、也沒有聽凱瑟琳或者柯琳還有什麼別的人提過西恩特有這樣的地方。她放棄了從一成不變的密林中尋找線索,轉頭繼續打量房間內部的陳設。
房間是十分幹淨的,連窗柵的邊角裏也沒有灰塵零星,與星邸不同,大概有足夠的人手每日打掃。床尾相對的房間的另一頭壁爐裏有著火焰溫吞燃燒,卻沒有什麼爐灰堆積,像是不常使用的樣子,壁爐上原本會放些東西的地方也空曠的可怕,連帶著牆邊書架上稀落卻嶄新的書卷,無不昭示著這間房間無主的本質。
她有點兒茫然地坐回床上,床頭白漆的小桌上放著銀托盤,裏麵除了一隻用銀色描了圖紋的骨瓷茶壺外還倒扣著兩隻茶杯,她的視線短暫地停留了一下,才意識到自己有多渴。
她伸手給自己倒了一杯水,還帶了些微零星的餘溫,或許是用魔法保持了溫度吧,她這樣不著邊際地想著同時將茶杯放回原位,杯底與什麼碰撞發出極是清脆地一響,嚇得她幾乎一跳,旋即發現那是一枚精致的銀色搖鈴。與這念頭幾乎是同一時間出現的,是房間門口的年輕女子,大約也就是二十歲出頭的年紀,迎住貝拉略有詫異的目光,溫和地笑了笑。
“您已經醒了?”她向著床邊走來,飾以白色絲緞的黑色長裙遮住了她的步伐,卻仍是極其有禮且無聲的,貝拉僅從她的衣裝和舉止就大概推斷出了她是什麼人,當下這一問,也隻是含糊地應了一句。
“……嗯。”
“那麼我來幫助您梳洗,赫朗斯伯爵希望能在您醒後見到您。”
“赫朗斯伯爵?”貝拉不由得詫異,她沒聽過這個頭銜,並不是她認識的人。
“是的,”年輕的女仆這樣回答著,動作卻沒有閑下來,從床另一麵的衣櫥裏拿了一件裙裝出來,並拖著貝拉坐到了鏡前,“大人在昨夜剛剛返回西恩特。”
貝拉越聽越覺得自己有些糊塗了,眼睛卻還是盯著鏡子裏女仆靈巧的手,理順了那一直有些雜亂的紫羅蘭色卷發,在腦後一側盤做了光滑的發髻。而那件淺米色的長裙也意外的合身,頸肩處還點綴了幾點藍紫色硬紗盤折成的薔薇。
至少到現在為止還沒有什麼不對勁……她自覺空洞地安慰著自己,眼看著女仆又將珍珠的發飾點綴在自己的發間。
她通常不太願意費勁打理自己,哪怕是在學院有舞會的時候也是一樣,她的姓氏和身世比外貌更強烈地搶奪著人們的目光和議論。也是因此,如果有可能,她比較喜歡呆在星邸,並且相信凱瑟琳樂於看見她學習而非費盡心思地打扮自己。
她最後看了一眼鏡中的自己,就在女仆的催促下離開了房間。走廊中遊走的陽光幾乎映痛了她的眼睛,整座建築似乎都是用一種柔潤的白色岩石構築而成,從那些精美雕鏤的天花板和立柱以及精致的窗柵紋飾到廊角花型的壁燈與牆上古舊卻細密的掛毯無不昭示著這座建築的古老和富足。她跟著女仆走過幾個短廊與樓梯,轉過廊橋與一個塔樓的邊角,途中也曾零零星星地遇見過幾個傭人,他們用著貝拉並不陌生的那種訝異與揣測並存的目光打量著她,然而麵上卻顯得十分恭敬,竊竊私語都飄蕩在她所能聽到的範圍之外。
貝拉厭惡這種感覺,於是便微微閉了眼,精神一點一點彙集,越來越清晰地感覺到那一點柔潤的白光的存在,她輕輕地碰了碰它,好似叩響了古老府邸的大門,昨夜已經聽過的白鬼的聲音便適時在腦海中響起。
“你醒了?”她問著,語調聽上去還算輕快。
“是的……可是我不知道這是那裏……”貝拉遲疑著在腦海裏發問,“那個,你有聽過類似的地方嗎?”
“哦?”白鬼似是很有興致地應聲,便隨著貝拉的行進沉默,良久良久方才道了一句。
“我有猜測,隻是不能肯定。”
“是哪裏?”貝拉急切地問了一句。
“你確實是達伊洛的族人吧?”白鬼的聲音裏都帶上了些微的驚奇,“你的父母沒有帶你來過這裏?”
貝拉被她的問話裏的理所當然噎住,不快的過往如同碎片飛速閃動過去,她用力擦掉那種委屈的感覺,隻狠狠地在腦海裏回答她。
“我隻是個私生女,根本不知道母親是誰,父親也隻是見過幾次而已——當然啦,誰會願意天天看著導致自己流言纏身的罪魁禍首在眼前轉悠?不情願養下的孩子,嫌煩都不夠吧?”
白鬼有一時間的微妙的停頓。
“抱歉。”她最後說,語氣聽上去比先前甚至是昨晚都柔順了許多。
“沒關係,”貝拉顯得毫不在意似的吸了吸鼻子趕走那一點兒酸意,“我早就習慣了。所以,這是哪裏?”
“這裏大概是你的家族真正的所在地,”白鬼似乎一時找不到一個合適的形容,而女仆已經轉過身來向貝拉示意著幾步開外一扇蒼白的大門,“這裏的一階有點多,在你和別人談話的時候,我還是不要跟你多說比較好。”
貝拉不著痕跡地點了點頭,走進了那扇已經被打開的門扉之中,白鬼在得到回應之後立時靜默,女仆跟在她的身後進了屋,向著房間的另一頭恭敬地道了一聲。
“赫朗斯伯爵,達伊洛小姐已經來了。”
貝拉多花了兩秒鍾才找到了她說話的對象,並沒有坐在窗前那張顯眼的大雕花胡桃木桌後,而是在房間另一側的書架下捧著一本看起來就不是很輕的厚重的皮封書,聽到女仆的聲音才從中抬起了頭。令貝拉有點兒訝異的是這位伯爵先生並不是印象裏紅院學生或者地方上貴族們專有的那樣病態而縱欲的蒼白,他的個頭說不上矮卻也不是很高,也沒有慣常的臃腫,而是四五十歲裏少有的清瘦。他的站姿和神情裏都沒有什麼掌權者的鋒銳和威嚴,從書籍中抬起頭來的樣子仿佛隻是一個熱愛知識的學者。一頭不經意間留長的、年輕時不知是紅褐或是金棕顏色的發絲現下裏隻剩了被歲月洗涮過的灰褐色,隻在邊邊角角裏還留了些許曾有光輝的暖色,時間已經在他的唇邊和眼下描摹了幾筆歲月的溝壑,背光之下暗金色的眼瞳沉凝著像是經久歲月之後的琥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