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致卻殘破著的翎蝶被一層朦朦朧朧的淺薄光暈所籠罩,它們帶著這般清淺流轉的色彩衝天而起,像一群滋生出了翅膀的孩子,跌跌撞撞地起飛,鬧鬧嚷嚷地碰撞,忽而一哄而散,隻留滿庭霎時寂靜的空靈,最後幾片殘翼,也在眾人的目光中消失在東域晨時的明空裏。
佩瑞恩不可置信地看著自己的雙手,白袍翩然落地,代表著第十一森之世家伊格特蘭德權威的暗綠色火焰頹然燃燒,而自己的懷抱裏空落落的,什麼也沒有。
洛歐斐心下微愕,這也是他第一次見到精靈自盡的樣子。那傳承於古老的幻森、光耀的王城的記憶裏,他曾見過千年前王族們死去的樣子,當他們精致的軀殼再也承受不住年華所施予的重量時,他們便會開始衰弱。一點一點,不動聲色,從每一寸平滑的肌膚、每一縷光鮮的發絲、每一息彌漫於周身的力量開始,悄無聲息,腐蝕成空。他們會漸漸褪色,變得透明、輕薄而蒼白,而後在某個時刻,自行瓦解,或為水,或為風,或為草木,以這樣平淡的方式重歸自然的循環。與強大力量和精致外表一同瓦解的還有本身的意識,他們本屬的位置,藉由他們的死亡再度空缺,迎接新生。如此淡然地結束漫長的生命,仿佛從來不曾存在過一般無跡可尋。
但從未見過的,選擇自行結束生命的精靈會帶來這般瑰麗而悲壯的景色。
當成千上萬的翎蝶歸於無形,無數宛若燈蟲的晶瑩光點從她消失的地方衍生而出,盤旋,在滿麵頹然的佩瑞恩周身再三留戀,輕輕拂過他的麵龐,而後被衰弱的櫻樹吸引而去。它們撞擊在枝幹花葉上時整棵樹都像是擁有了意識,從根部開始變得如同琉璃一般剔透而晶瑩,清晰可見力量的遊動,發於根係,行於枝幹,盛於繁花。
楠焱菁選擇了自盡,或許是由於傳承自第三任至尊的那般性格,不堪受辱,亦或是因為她淺薄的記憶令她不願再相信這個殘忍的現世,也可能是為了自己,損毀的本體,承載了千萬年的戾氣、不甘和執念,於她不過是提早回到自己早已注定的歸宿,為尋找一場久安無期的深眠。百世千年、萬載流轉,被傷害的記憶將會被深刻於年輪,無論是為王的他還是主管思想與夢境的倩曼都沒有這個能力撫平,但她畢竟有過形體,所以仍有再次回歸的機會。隻是到了她真正願意踏出那一步的時候,這滿庭的人,還能活著幾個呢?他默然。
朗無聲跪於滿庭的落花裏,菁走了,存於他生命中隻短短數夕的那個女孩化成了漫天的翎蝶,消失不見了。僅因為她有著一張楠焱祭的臉,世界便要她背負前代所有的糾葛和悲傷麼?他的眼神空洞而荒瘠,忽地想起一句話來:精靈的心向來是無所依托的,它們可以隻為每日的晨光而活,亦可以輕率地為一草一木去死,因而當它們心有所寄的時候,不複輕盈。
咽下哽於喉中的痛楚,她的心是沒有牽掛的,他想。亦或是昨夜燭光微明,紅裙委地,輕易能將她的一切撕裂的那雙手斬斷了她對這個世界僅有的留戀。被玷汙的身軀會在漫長的歲月裏、生生不息的循環之中打散,淨化,重新凝聚。但那顆心呢?那顆斑駁如樹皮、滿是傷痕的心,是否也能在所向無懼的時光裏緩慢痊愈?如果自己成為了罹辰,是否就可以等到呢?等到她再度願意相信這個世界的那天?唯留沉默。
末了,洛歐斐終是上前,剔透的枝幹正緩慢地恢複成凝實的質感,他抬起並不持劍的左手輕咬食指,殷紅的血珠滲出透光的薄白瓷似的肌膚,分外刺目。輕點於幾近皸裂的樹皮,直直劃下,拉出一條刺眼的血線。那腥紅的色澤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被吸收,嘈雜而柔軟的碎語回蕩在他的耳畔。
“這是你應得的。”洛歐斐輕聲說。
昔年第三任至尊楠焱祭所能做到的,他當然也能做到,而且隻會比她更好。
待那抹殷紅完全消失,古櫻也重歸沉寂,並未擺脫頹然的姿態,但總歸是多少有了好轉。滿庭彌漫著一種初聞淺淡,久嗅深鬱的異香,那是德蘭的王血,令世人為之瘋狂的力量。楠焱釋一眾在遠處審視著洛歐斐就像在看怪物,他依舊淡漠,幾點薄花棲於發梢肩頭,長睫掩映下的堇青瞳孔裏,疲態微露。
他的確已經不年輕了,不是身體,而是那顆死掉的心。朽木尚有半分形跡年輪可循,而死了的心輕觸則碎,飄飛成漫天灰燼,不剩分毫。
庭外忽地喧鬧起來,洛歐斐側眸,戒備,王劍再度熔化,在指尖纏繞成型,想來是晨起例行拜會族長的長老們發現了如同死豬一般躺在庭中的楠焱軼,便一路火急火燎地尋來了。
劍尖下垂,仔細看的話卻能夠發現它並不是直接垂於地麵而是離地三分,他提著這柄纖細的王劍看似像拖著一根手杖,這般懶散的姿態之下醞釀著的力量卻是恐怖的,紋著堇青色火焰的長袖掩映之下看不出任何不對,但久經沙場的楠焱釋卻知道,力量已經如同流水一般灌注於劍身,積蓄在他整條右臂中的力量已經達到巔峰,這種情況下暴起必定見血。楠焱釋心頭微微一寒,這家夥竟起了殺心麼?身為上代族長如何不知背叛德蘭的瑞格特家族的淒慘下場,盡管他白衣勝雪,所沾的鮮血卻早在十七年前就染紅了整座羅瑞尼斯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