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去世了。男朋友失蹤了。
獨自坐在書房裏,翦墨隻能想到這兩句話。身上的黑衣與房間的黑暗融為一體,漸漸模糊了輪廓。身後是寬大的落地玻璃窗,窗簾沒有拉上。深秋的夜已然黑透,映襯著小區裏其他家庭共享天倫的溫暖燈火。這一切都跟她無關。在這個城市裏,她算是孑然一身了。
她看過一句話,大致是說,誰可以這樣冷靜,在生命的剛開始就用回顧的眼光打量自己的一生?她覺得她就可以。她剛剛過完二十五周歲生日,年華正好,卻送走了最後一位親人。父親的血脈還在她的身上延續著,她卻覺得自己的生命幾乎要到盡頭。
左手緊握書桌上一個細長的六棱玻璃杯,她保持這個姿勢很長時間。杯子是周遠澤送的,裏麵的菊花已經泡得慘白零落。以前,翦墨喜歡用蓋碗喝花茶,用紫砂壺喝紅普洱,周遠澤送她這個杯子說:“翦墨,這杯子的造型和角度好,泡菊花的時候很漂亮,你畫圖畫累了就看看它讓眼睛休息一下。”從此,她不管喝什麼,都隻用這個杯子。
周遠澤是父親翦博謙最喜歡的學生。沒有“之一”。當所有人都反對翦墨跟周遠澤戀愛的時候,隻有父親點頭說,遠澤是個好孩子。翦墨就義無反顧選中他。
父親隻說他是好孩子,沒有說他是好男友、好丈夫。她忽略了這層含義。是故意的。她鄙視自己用父親這句模棱兩可的話來遮掩那不可救藥的自欺欺人。她是數理化公式計算高手,她是追求力學與美學相結合的建築設計師,掂量輕重趨利避害是她專業練就的本領。
然,愛情不是計算,是感覺。
他是她少女時代就種在心田裏的一株五角楓,每年深秋都飄著片片紅葉,華美炫目,攝人心魂。她明知他太過遙遠不屬於她,卻因那一絲貪念,讓這蠱毒愈入愈深。
有人說,女人的心像玻璃杯,單純,透明,可以用裝下很多很多無所謂。翦墨想,這混賬話肯定是男人說的,因為他們不知道,女人隻是假裝無所謂,心裏那個玻璃杯若是被愛和眼淚填滿,最終是要超載、破碎的。
終於,她放開那個無辜的杯子,活動一下已顯僵硬的指關節,又拿起麵前的一個原木相框,裏麵是父親親自挑選放進去的一張“全家福”。父親的臉生動跳到眼前。六歲那年,她為了漂亮的衣服和玩具,狠心離開了他。她永遠記得那晚他淒涼無助的眼神。而照片裏的他,眉目清揚,笑容豁達,像孩童般天真無邪。
此生,翦墨都虧欠父親一句“對不起”。那三個字,她從K城出來投奔B市的父親時,沒有說出口;她為了戀愛的事跟父親鬧別扭時,沒有說出口;她言語惡毒任性地責怪父親縱容周遠澤時,沒有說出口。直到遺體告別時直麵長睡不醒的白發人,觸及他僵硬的屍首,她才說出一句:“爸爸,對不起。”
這又如何,遲到的懺悔在殘酷的現實麵前毫無意義。在她有機會珍惜他、陪伴他的時候,她沉迷在自己幻想的愛情天堂裏。現在,那個留給她一半血緣和基因的男人再也回不來了,世界上最無私最愛她的男人,永遠回不來了。她卻一滴淚都沒有。
不是她心堅似鐵,她亦做不到鼓盆而歌,她特別想哭,可就是哭不出來。她隻覺心中生出一個穿越時間和空間的巨大黑洞,吸走了身上所有的溫度與能量,冰涼呼嘯的風聲不絕於耳,思念、愧疚、懊惱,一齊從那黑洞裏嘶吼著朝她襲來,她在撕心扯肺的強大漩渦中渴望抓住一些溫暖的眼淚聊以慰藉。卻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