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輯】
秋.天
再過幾日秋天是要來了,默坐著,抽著陶器的煙鬥;我已隱隱的聽見它的歌吹從江水的船帆上。
它是在奏著管弦樂:這個使我想起做過的好夢;從前認它為好友是錯了,因為它帶來了憂愁給我。
林間的獵角聲是好聽的,在死葉上的漫步也是樂事,但是,獨身漢的心地我是很清楚的,
今天,我是沒有閑雅的興致。
戴
我對它沒有愛也沒有恐懼,我知道它所帶來的東西的重量,我是微笑著,安坐在我的窗前,當浮雲帶著恐嚇的口氣來說:秋天要來了,望舒先生!
(載《未名》第二卷第二期,一九二九年一月)
祭.日
今天是亡魂的祭日,我想起了我的死去了六年的友人。或許他已老一點了,悵惜他愛嬌的妻,他哭泣著的女兒,他剪斷了的青春。
他一定是瘦了,過著飄泊的生涯,在幽冥中,但他的忠誠的目光是永遠保留著的,而我還聽到他往昔的熟稔有勁的聲音,“快樂嗎,老戴?”(快樂,唔,我現在已沒有了。)
他不會忘記了我:這我是很知道的,因為他還來找我,每月一二次,在我夢裏,他老是饒舌的,雖則他已歸於永恒的沉寂,
而他帶著憂鬱的微笑的長談使我悲哀。
戴
我已不知道他的妻和女兒到哪裏去了,我不敢想起她們,我甚至不敢問他,在夢裏,當然她們不會過著幸福的生涯的,像我一樣,像我們大家一樣。快樂一點吧,因為今天是亡魂的祭日;我已為你預備了在我算是豐盛了的晚餐,你可以找到我園裏的鮮果,和那你所嗜好的陳威士忌酒。我們的友誼是永遠的柔和的,而我將和你談著幽冥中的快樂和悲哀。
(載《新文藝》第一卷第二號,一九二九年十月)
煩.憂
說是寂寞的秋的悒鬱,說是遼遠的海的懷念。假如有人問我煩憂的原故,我不敢說出你的名字。
我不敢說出你的名字,假如有人問我煩憂的原故:說是遼遠的海的懷念,說是寂寞的秋的悒鬱。
(載《新文藝》第一卷第四號,一九二九年十二月)
百合子
百合子是懷鄉病的可憐的患者,因為她的家是在燦爛的櫻花叢裏的;我們徒然有百尺的高樓和沉迷的香夜,但溫煦的陽光和樸素的木屋總常在她緬想中。
她度著寂寂的悠長的生涯,她盈盈的眼睛茫然的望著遠處;人們說她冷漠的是錯了,因為她沉思的眼裏是有著火焰。
她將使我為她而憔悴嗎?或許是的,但是誰能知道?
有時她向我微笑著,而這憂鬱的微笑使我也墜入懷鄉病裏。她是冷漠的嗎?不。因為我們的眼睛是秘密的交談著;而她是醉一樣的合上了她的眼睛的,如果我輕輕的吻著她花一樣的嘴唇。
(載《新文藝》第一卷第四期,一九二九年十二月十五日)
夢都子
致霞村
她有太多的蜜餞的心—在她的手上,在她的唇上;然後跟著口紅,跟著指爪,印在老紳士的頰上,刻在醉少年的肩上。
我們是她年輕的爸爸,誠然但也害怕我們的女兒到懷裏來撒嬌,因為在蜜餞的心以外,
夢都子: 日本舞女名。
她還有蜜餞的乳房,而在撒嬌之後,她還會放肆。
你的襯衣上已有了貫矢的心,而我的指上又有了紙撚的約指,如果我愛惜我的秀發,那麼你又該受那心願的忤逆。
我的素描
遼遠的國土的懷念者,我,我是寂寞的生物。
假若把我自己描畫出來,那是一幅單純的靜物寫生。
我是青春和衰老的集合體,我有健康的身體和病的心。
在朋友間我有爽直的聲名,在戀愛上我是一個低能兒。
因為當一個少女開始愛我的時候,
我先就要栗然的惶恐。
我怕著溫存的眼睛,像怕初春青空的朝陽。
我是高大的,我有光輝的眼;我用爽朗的聲音恣意談笑。
但在悒鬱的時候,我是沉默的,悒鬱著,用我二十四歲的整個的心。
(載《小說月報》第二十一卷第六號,一九三○年九月)
單戀者
我覺得我是在單戀著,但是我不知道是戀著誰:是一個在迷茫的煙水中的國土嗎,是一枝在靜默中零落的花嗎,是一位我記不起的陌路麗人嗎?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我的胸膨脹著,而我的心悸動著,像在初戀中。
在煩倦的時候,我常是暗黑的街頭的躑躅者,我走遍了囂嚷的酒場,我不想回去,好像在尋找什麼。
飄來一絲媚眼或是塞滿一耳膩語,
那是常有的事。
但是我會低聲說:“不是你!”然後踉蹌地又走向他處。
人們稱我為“夜行人”,盡便吧,這在我是一樣的;真的,我是一個寂寞的夜行人,而且又是一個可憐的單戀者。
(載《小說月報》第二十二卷第二號,一九三一年二月)
老之將至
我怕自己將慢慢的慢慢的老去,隨著那遲遲寂寂的時間,而那每一個遲遲寂寂的時間,是將重重的載著無量的悵惜的。
而在我堅而冷的圈椅中,在日暮,我將看見,在我昏花的眼前飄過那些模糊的暗淡的影子:一片嬌柔的微笑,一隻纖纖的手,幾雙燃著火焰的眼睛,或是幾點耀著珠光的眼淚。
是的,我將記不清楚了:
在我耳邊低聲軟語著
“在最適當的地方放你的嘴唇”的,
是那櫻花一般的櫻子①嗎?那是茹麗萏②嗎,飄著懶倦的眼望著她已卸了的錦緞的鞋子?……這些,我將都記不清楚了,因為我老了。我說,我是擔憂著怕老去,怕這些記憶凋殘了,一片一片的,像花一樣,隻留著垂枯的枝條,孤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