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
淚與笑
匆匆過了二十多年,我自然也是常常哭,常常笑,別人的啼笑也看過無數回了。可是我生平不怕看見淚,自己的熱淚也好,別人的嗚咽也好,對於幾種笑我卻會驚心動魄,嚇得連呼吸都不敢大聲,這些怪異的笑聲,有時還是我親口發出的。當一位極親密的朋友忽然說出一句冷酷無情冰一般的冷話來,而且他自己還不知道他說的會使人心寒,這時候我們隻好哈哈哈莫名其妙地笑了,因為若使不笑,叫我們怎麼樣好呢?我們這個強笑或者是出於看到他真正的性格(他這句冷語所顯露的)和我們先前所認為的他的性格的矛盾,或者是我們要勉強這麼一笑來表示我們是不會給他的話所震動,我們自己另有一個超乎一切的生活,他的話是不能損壞我們於毫發的,或者……但是那時節我們隻覺到不好不這麼大笑一聲,所以才笑,實在也沒有閑暇去仔細分析自己了。當我們心裏有說不出
的苦痛纏著,正要向人細訴,那時我們平時尊敬的人卻用個極無聊
的理由(甚至於最卑鄙的)來解釋我們這穿過心靈的悲哀,看到這
深深一層的隔膜,我們除開無聊賴地破涕為笑,還有什麼別的辦法嗎?有時候我們倒黴起來,整天從早到晚做的事沒有一件不是失敗的,到晚上疲累非常,懊惱萬分,悔也不是,哭也不是,也隻好咽下眼淚,空心地笑著。我們一生忙碌,把不可再得的光陰消磨在馬蹄輪鐵,以及無謂敷衍之間,整天打算,可是自己不曉得為啥這麼費心機,為了要活著用盡苦心來延長這生命,卻又不覺得活著到底有何好處,自己並沒有享受生活過,總之黑漆一團活著,夜闌人靜,回頭一想,那能夠不吃吃地笑,笑時感到無限的生的悲哀。就說我們淡於生死了,對於現世界的厭煩同人事的憎惡還會像毒蛇般蜿蜒走到麵前,纏著身上,我們真可說倦於一切,可惜我們也沒有愛戀上死神,覺得也不值得花那麼大勁去求死,在此不生不死心境裏,隻見傷感重重來襲,偶然掙些力氣,來歎幾口氣,歎完氣免不了失笑,那笑是多麼酸苦的。這幾種笑聲發自我們的口裏,自己聽到,心中生個不可言喻的恐怖,或者又引起另一個鬼似的獰笑。若使是由他人口裏傳出,隻要我們探討出它們的源泉,我們也會惺惺惜惺惺而心酸,同時害怕得全身打戰。此外失望人的傻笑,下頭人挨了罵對於主子的陪笑,趾高氣揚的熱官對於貧賤故交的冷笑,老處女在他人結婚席上所呈的幹笑,生離永別時節的苦笑 —這些笑全是“自然”跟我們為難,把我們弄得沒有辦法,我們承認失敗了的表現,是我們心靈的堡壘下麵刺目的降幡。莎士比亞的妙句“對著悲哀微笑”(smiling at grief)說盡此中的苦況。拜倫在他的傑作Don Juan裏有二句:
Of all tales' tis the saddest— and more sad, Because it makes us smile.
這兩句是我愁悶無聊時所喜歡反複吟誦的,因為真能傳出
“笑”的悲劇的情調。
淚卻是肯定人生的表示。因為生活是可留戀的,過去是春天的日子,所以才有傷逝的清淚。若使生活本身就不值得我們的一顧,我們那裏會有惋惜的情懷呢?當一個中年婦人死了丈夫時候,她號啕地大哭,她想到她兒子這麼早失去了父親,沒有人指導,免不了傷心流淚,可是她隱隱地對於這個兒子有無窮的慈愛同希望。她的兒子又死了,她或者會一聲不響地料理喪事,或者發瘋狂笑起來,因為她已厭倦於人生,她微弱的心已經麻木死了。我每回看到人們的流淚,不管是失戀的刺痛,或者喪親的悲哀,我總覺人世真是值得一活的。眼淚真是人生的甘露。當我是小孩時候,常常覺得心裏有說不出的難過,故意去臆造些傷心事情,想到有味時候,有時會不覺流下淚來,那時就感到說不出的快樂。現在卻再尋不到這種無根的淚痕了。那個有心人不愛看悲劇,亞裏士多德所說的淨化的確不錯。我們精神所糾結鬱積的悲痛隨著台上的淒慘情節發出來,哭泣之後我們有形容不出的快感,好似精神上吸到新鮮空氣一樣,我們的心靈忽然間呈非常健康的狀態。Gogol的著作人們都說是笑裏有淚,實在正是因為後麵有看不見的淚,所以他小說會那麼詼諧百出,對於生活處處有回甘的快樂。中國的詩詞說高興賞心的事總不大感人,談愁語恨卻是易工,也由於那些怨詞悲調的淚的結晶,有時會逗我們灑些同情的淚,所以亡國的李後主,感傷的李義山始終是我們愛讀的作家。天下最愛哭的人莫過於懷春的少女同情海中翻身的青年,可是他們的生活是最有力,色彩最濃,最不虛過的生活。人到老了,生活力漸漸消磨盡了,淚泉也幹了,剩下的隻是無可無不可那種行將就木的心境,好像慈祥實在是生的疲勞所產生的微笑 —我所怕的微笑。十八世紀初期浪漫派詩人格雷在他的On a Distant Prospect of Eton College裏說:
流下也就忘記了的淚珠,
那是照耀心胸的陽光。
The tear forgot as soon as shed,
The sunshine of the breast.
這些熱淚隻有青年才會有,它是同青春的幻夢同時消滅的,淚盡了,個個人心裏都像蘇東坡所說的“存亡慣見渾無淚”那樣的冷淡了,墳墓的影已染著我們的殘年。
天真與經驗
天真和經驗好像是水火不相容的東西。我們常以為隻有什麼經驗也沒有的小孩子才會天真,他那位飽曆滄桑的爸爸是得到經驗,而失掉天真了。可是,天真和經驗實在並沒有這樣子不共戴天,它們倆倒很常是聚首一堂。英國最偉大的神秘詩人勃來克著有兩部詩集:《天真的歌》(Songs of Innocence)同《經驗的歌》(Songs of Experience)。在《天真的歌》裏,他無憂無慮地信口唱出晶瑩甜蜜的詩句,他簡直是天真的化身,好像不曉得世上是有齷齪的事情的。然而在《經驗的歌》裏,他把人情的深處用簡單的辭句表現出來,真是找不出一個比他更有世故的人了,他將倫敦城裏掃煙囪小孩子的窮苦,娼妓的厄運說得辛酸淒迷,可說是看盡人世間的煩惱。可是他始終仍然是那麼天真,他還是常常親眼看見天使。當他的工作沒有做得滿意時候,他就同他的妻子雙雙跪下,向上帝祈禱。他快死的前幾天,那時他結婚已經有四十五年了,一天他看著他的妻子,忽然拿起鉛筆叫道:“別動!在我眼裏你一向是一個天使;我要把你畫下”,他就立刻畫出她的相貌。這是多麼天真的舉動。尖酸刻毒的斯惠夫特寫信給他那兩位知心女人的時候,的確是十足的孩子氣,誰去念The Journal to Stella這部書信集,也不會想到寫這信的人就是Cullivers Travels的作者。斯蒂芬生在他的小品文集《貽青年少女》中(Virginibus Puerisque),說了許多世故老人的話,尤其是對於婚姻,講有好些叫年青的愛人們聽著會灰心的冷話。但是他卻沒有失丟了他的童心,他能夠用小孩子的心情去敘述海盜的故事,他又能借小孩子的口氣,著出一部《小孩的詩園》(A Child's Garden of Verses),裏麵充滿著天真的空氣,是一本兒童文學的傑作。可見確然吃了知識的果,還是可以在樂園裏逍遙到老。我們大家並不是個個人都像亞當先生那麼不幸。
也許有人會說,這班詩人們的天真是裝出來的,最少總有點做作的痕跡,不能像小孩子的天真那麼渾脫自然,毫無心機。但是,我覺得小孩子的天真是靠不住的,好像個很脆的東西,經不起現實的接觸。並且當他們才發現出人情的險詐同世路的崎嶇時候,他們會非常震驚,因此神經過敏地以為世上除開計較得失利害外是沒有別的東西的,柔嫩的心或者就這麼麻木下去,變成個所謂值得父兄讚美的少年老成人了。他們從前的天真是出於無知,值不得什麼讚美的,更值不得我們欣羨。桌子是個一無所知的東西,它既不曉得騙人,更不會去騙人,為什麼我們不去頌揚桌子的天真呢?小孩子的天真跟桌子的天真並沒有多大的分別。至於那班已墜世網的人們的天真就大不同了。他們閱曆盡人世間的紛擾,經過了許多得失哀樂,因為看穿了雞蟲得失的無謂,又知道在太陽底下是難逢笑口的,所以肯將一切利害的觀念丟開,來任口說去,任性做去,任情去欣賞自然界的快樂。他們以為這樣子痛快地活著才是值得的。他們把心機看做是無謂的虛耗,自然而然會走到忘機的境界了。他
們的天真可說是被經驗鍛煉過了,仿佛像在八卦爐裏蹲過,做成了
火眼金睛的孫悟空。人世的波濤再也不能將他們的天真卷去,他們
真是“世路如今已慣,此心到處悠然”,這種悠然的心境既然成為習慣,習慣又成天然,所以他們的天真也是渾脫一氣,沒有刀筆的痕跡的。這個建在理智上麵的天真絕非無知的天真所可比擬的,從無知的天真走到這個超然物外的天真,這就全靠著個人的生活藝術了。
忽然記起我自己去年的生活了,那時我同G常作長夜之談。有一晚電燈滅後,蠟燭上時,我們搓著睡眼,重新燃起一鬥煙來,就談著年青人所最愛談的題目 —理想的女人。我們不約而同地說道最可愛的女子是像賣解,女優,歌女等這班風塵人物裏麵的癡心人。她們流落半生,看透了一切世態,學會了萬般敷衍的辦法,跟人們好似是絕不會有情的,可是若使她們真真愛上了一個情人,她們的愛情比一般的女子是強萬萬倍的。她們不像沒有跟男子接觸過的女子那樣盲目,口是心非的甜言蜜語騙不了她們,暗地皺眉的熱烈接吻瞞不過她們的慧眼,她們一定要得到了個一往情深的愛人,才肯來永不移情地心心相托。她們對於愛人所以會這麼苛求,全因為她們自己是懇摯萬分。至於那班沒有經驗的女子,她們常常隻聽到幾句無聊的卿卿我我,就以為是了不得了,她們的愛情輕易地結下,將來也就輕易地勾銷,這那裏可以算做生生死死的深情。不出閨門的女子隻有無知,很難有顛撲不破的天真,同由世故的熔爐裏鑄煉出來的熱情。數十年來我們把女子關在深閨裏,不給她們一個得到經驗的機會,既然沒有經驗來鍛煉,她們當然不容易有個強毅的性格,我們又來怪她們的水性楊花,說了許多混話,這真是太冤枉了。我們把無知誤解做天真,不曉得從經驗裏突圍而出的天真才是可貴的,因此上造了這九洲大錯,這又要怪誰呢?
沒有嚐過窮苦的人們是不懂得安逸的好處的,沒有感到人生的寂寞的人們是不能了解愛的價值的,同樣地未曾有過經驗的孺子是
不知道天真之可貴的。小孩子一味天真,糊糊塗塗地過日子,對於
天真並未曾加以認識,所以不能做出天真的詩歌來,笨大的爸爸們嚐遍了各種滋味,然後再洗滌俗慮,用鍛煉過後的赤子之心來寫詩歌,卻做出最可喜的兒童文學,在這點上就可以看出人世的經驗對於我們是最有益的東西了。老年人所以會和靄可親也是因為他們受過了經驗的洗禮。必定要對於人世上萬物萬事全看淡了,然後對於一二件東西的留戀才會倍見真摯動人。宋詩裏常有這種意境。歐陽永叔的“棋罷不知人換世,酒闌無奈客思家”,同蘇長公的“存亡慣見渾無淚,鄉井難忘尚有心”,全能夠表現出這種依依的心情。雖然把人世存亡全置之度外,漠然不動於衷。但是對於客子的思家同自己的鄉愁仍然是有些牽情。這種惘悵的情懷是多麼清新可喜,我們讀起來覺得比處處留情的才子們的濫情是高明得多,這全因為他們的情緒受過了一次蒸餾。從經驗裏出來的天真會那麼帶著詩情也是為著同樣的緣故。
藹裏斯在他的傑作《性的心理的研究》第六卷裏說道:“就說我們承認看著裸體會激動了熱情,這個激動還是好的,因為它引起我們的一種良好習慣,自製。為著恐怕有些東西對於我們會有引誘的能力,就趕緊跑到沙漠去住,這也可說是一種可憐的道德了。我們應當知道在文化當中故意去創造出一個沙漠來包圍自己,這種舉動是比別的要更壞得多了。我們無法丟掉熱情,即使我們有這個決心;何爾巴哈說得好,理智是教人這樣揀擇正當的熱情,教育是教人們怎樣把正當的熱情種植培養在人心裏麵。觀看裸體有一個精神上的價值,那可以教我們學會去欣賞我們沒有占有著的東西,這個教訓是一切良好的社會生活的重要預備訓練,小孩子應當學到看見花,而不想去采它;男人應當學到看見著一個女人的美,而不想占有她。”我們所說的天真常是躲在沙漠裏,遠隔人世的引誘這類的天真。經驗陶冶後的天真是見花不采,看到美麗的女人,不動枕席之念的天真。
人世是這麼百怪千奇,人命是這樣他生未卜,這個千載一時的看世界機會實在不容錯過,絕不可誤解了天真意味,把好好的人兒囚禁起來,使他草草地過了一生,並沒有嚐到做人的意味,而且也不懂得天真的真意了。這種活埋的辦法絕非上帝造人的本意,上帝是總有一天會跟這班劊子手算賬的。我們還是別當劊子手好罷,何苦手上染著女人小孩子的血呢!
途中
今天是個瀟灑的秋天,飄著零雨,我坐在電車裏,看到沿途店裏的夥計們差不多都是懶洋洋地在那裏談天,看報,喝茶 —喝茶的尤其多,因為今天實在有點冷起來了。還有些隻是倚著櫃頭,望望天色。總之紛紛擾擾的十裏洋場頓然現出閑暇悠然的氣概,高樓大廈的商店好像都化做三間兩舍的隱廬,裏麵那班平常替老板掙錢,向主顧陪笑的夥計們也居然感到了生活餘裕的樂處,正在拉閑扯散地過日,仿佛全是古之隱君子了。路上的行人也隻是稀稀的幾個,連坐在電車裏麵上銀行去辦事的洋鬼子們也燃著煙鬥,無聊賴地看報上的廣告,平時的燥氣全消,這大概是那件雨衣的效力罷!到了北站,換上去西鄉的公共汽車,雨中的秋之田野是別有一種風味的。外麵的濛濛細雨是看不見的,看得見的隻是車窗上不斷地來臨的小雨點同河麵上錯雜得可喜的纖纖雨腳。此外還有粉般的小雨點從破了的玻璃窗進來,棲止在我的臉上。我雖然有些寒戰,但是受
了雨水的洗禮,精神變成格外地清醒。已攖世網,醉生夢死久矣的
我真不容易有這麼清醒,這麼氣爽。再看外麵的景色,既沒有像春天那嬌豔得使人們感到它的不能久留,也不像冬天那樣樹枯草死,好似世界是快毀滅了,卻隻是靜默默地,一層輕輕的雨霧若隱若現地蓋著,把大地美化了許多,我不禁微吟著鄉前輩薑白石的詩句,真是“人生難得秋前雨”。忽然想到今天早上她皺著眉頭說道:“這樣淒風苦雨的天氣,你也得跑那麼遠的路程,這真可厭呀!”我暗暗地微笑。她那裏曉得我正在憑窗賞玩沿途的風光呢?她或者以為我現在必定是哭喪著臉,像個到刑場的死囚,萬不會想到我正流連著這葉尚未凋,草已添黃的秋景。同情是難得的,就是錯誤的同情也是無妨,所以我就讓她老是這樣可憐著我的仆仆風塵罷;並且有時我有什麼逆意的事情,臉上露出不豫的顏色,可以借路中的辛苦來遮掩,免得她一再追究,最後說出真話,使她憑添了無數的愁緒。
其實我是個最喜歡在十丈紅塵裏奔走道路的人。我現在每天在路上的時間差不多總在兩點鍾以上,這是已經有好幾月了,我卻一點也不生厭,天天走上電車,老是好像開始蜜月旅行一樣。電車上和道路上的人們彼此多半是不相識的,所以大家都不大拿出假麵孔來,比不得講堂裏,宴會上,衙門裏的人們那樣彼此拚命地一味敷衍。公園,影戲院,遊戲場,館子裏麵的來客個個都是眉花眼笑的,最少也裝出那麼樣子,墓地,法庭,醫院,藥店的主顧全是眉頭皺了幾十紋的,這兩下都未免太單調了,使我們感到人世的平庸無味,車子裏麵和路上的人們卻具有萬般色相,你坐在車裏,隻要你睜大眼睛不停地觀察了卅分鍾,你差不多可以在所見的人們臉上看出人世一切的苦樂感覺同人心的種種情調。你坐在位子上默默地鑒賞,同車的客人們老實地讓你從他們的形色舉止上去推測他們的生平同當下的心境,外麵的行人一一現你眼前,你盡可恣意瞧著,
他們並不會曉得,而且他們是這麼不斷地接連走過,你很可以拿他
們來彼此比較,這種普通人的行列的確是比什麼賽會都有趣得多,
路上源源不絕的行人可說是上帝設計的賽會,當然勝過了我們佳節時紅紅綠綠的玩意兒了。並且在路途中我們的心境是最宜於靜觀的,最能吸收外界的刺激的。我們通常總是有事幹,正經事也好,歪事也好,我們的注意免不了特別集中在一點上,隻有路途中,尤其走熟了的長路,在未到目的地以前,我們的方寸是悠然的,不專注於一物,卻是無所不留神的,在匆匆忙忙的一生裏,我們此時才得好好地看一看人生的真況。所以無論從那一方麵說起,途中是認識人生最方便的地方。車中,船上同人行道可說是人生博覽會的三張入場券,可惜許多人把它們當做廢紙,空走了一生的路。我們有一句古話:“讀萬卷書,行萬裏路”,所謂行萬裏路自然是指走遍名山大川,通都大邑,但是我覺換一個解釋也是可以。一條的路你來往走了幾萬遍,湊成了萬裏這個數目,隻要你真用了你的眼睛,你就可以算是懂得人生的人了。俗語說道:“秀才不出門,能知天下事”,我們不幸未得入泮,隻好多走些路,來見見世麵罷!對於人生有了清澈的觀照,世上的榮辱禍福不足以擾亂內心的恬靜,我們的心靈因此可以獲到永久的自由,可見個個的路都是到自由的路,並不限於羅素先生所欽定的:所怕的就是麵壁參禪,目不窺路的人們,他們自甘淪落,不肯上路,的確是無法可辦。讀書是間接地去了解人生,走路是直接地去了解人生,一落言詮,便非真諦,所以我覺得萬卷書可以擱開不念,萬裏路非放步走去不可。
了解自然,便是非走路不可。但是我覺得有意的旅行到不如通常的走路那樣能與自然更見親密。旅行的人們心中隻惦著他的目的地,精神是緊張的。實在不宜於裕然地接受自然的美景。並且天下的風光是活的,並不拘拘於一穀一溪,一洞一岩,旅行的人們所看的卻多半是這些名聞四海的死景,人人莫名其妙地照例讚美的勝地。旅行的人們也隻得依樣葫蘆一番,做了萬古不移的傳統的奴
隸。這又何苦呢?並且隻有自己發現出的美景對著我們才會有貼心
的親切感覺,才會感動了整個心靈,而這些好景卻大抵是得之偶然的,絕不能強求。所以有時因公外出,在火車中所瞥見的田舍風光會深印在我們的心坎裏,而花了盤纏,告了病假去賞玩的名勝倒隻是如煙如霧地浮動在記憶的海裏。今年的春天同秋天,我都去了一趟杭州,每天不是坐在劃子裏聽著舟子的調度,就是跑山,恭敬地聆著車夫的命令,一本薄薄的指南隱隱地含有無上的威權,等到把所謂勝景一一領略過了,重上火車,我的心好似去了重擔。當我再繼續過著我通常的機械生活,天天自由地東瞧西看,再也不怕受了舟子,車夫,遊侶的責備,再也沒有什麼應該非看不可的東西,我真快樂得幾乎發狂。西泠的景色自然是漸漸消失得無影無跡,可惜消失得太慢,起先還做了我幾個噩夢的背境。當我夢到無私的車夫,帶我走著崎嶇難行的寶石山或者光滑不能駐足的往龍井的石路,不管我怎樣求免,總是要迫我去看煙霞洞的煙霞同龍井的龍角。謝謝上帝,西湖已經不再浮現在我的夢中了。而我生平所最賞心的許多美景是從到西鄉的公共汽車的玻璃窗得來的。我坐在車裏,任它一上一下,一左一右地跳蕩,看著老看不完的十八世紀長篇小說,有時閉著書隨便望一望外麵天氣,忽然覺得青翠迎人,遍地散著香花,晴天現出不可描摹的藍色。我頓然感到春天已到大地,這時我真是神魂飛在九霄雲外了。再去細看一下,好景早已過去,剩下的是閘北汙穢的街道,明天再走到原地,一切雖然仍舊,總覺得有所不足,與昨天是不同的,於是乎那天的景色永留在我的心裏。甜蜜的東西看得太久了也會厭煩,真真的好景都該這樣一瞬即逝,永不重來。婚姻製度的最大毛病也就是在於日夕聚首:將一切好處都因為太熟而化成壞處了。此外在熱狂的夏天,風雪載途的冬季我也常常出乎意料地獲到不可名言的妙境,滋潤著我的心田。會心不遠,真是陸放翁所謂的“何處樓台無月明”。自己培養有一個易感的心境,那麼走路的確是了解自然的捷徑。
“行”不單是可以使我們清澈地了解人生同自然,它自身又是
帶有詩意的,最浪漫不過的。雨雪霏霏,楊柳依依,這些境界隻有行人才有福享受的。許多奇情逸事也都是靠著幾個人的漫遊而產生的。《西遊記》《鏡花緣》《老殘遊記》,Gervantes的《吉訶德先生》(Don Quixote),Swift的《海外軒渠錄》(Gulliver's Travels),Bunyar的《天路曆程》(Pilgrim's Progress),Cowper的《癡漢騎馬歌》(John Gilpin),Dickens的Pickwick Papers,Byron的 Childe Harold's Pilgrimage ,Fielding 的 Joseph Andrews, Gogols 的Dead Souls等不可一世的傑作沒有一個不是以“行”為骨子的,所說的全是途中的一切,我覺得文學的浪漫題材在愛情以外,就要數到“行”了。陸放翁是個豪爽不羈的詩人,而他最出色的傑作卻是那些紀行的七言。我們隨便抄下兩首,來代我們說出“行”的浪漫性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