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3 / 3)

人們受了遺傳和環境的影響,染上了許多壞習氣,所以個個人都具

些討厭的性質,但是當我們抽象地想到人類的,我們忘記了各人特有的弱點,隻注目在人們真美善的地方,想用最完美的法子使人性向著健全壯麗的方麵發展,於是彩虹般的好夢現在當前,我們怎能不愛人類哩!英國十九世紀末葉詩人Frederich Locekr-Lampson在他的自傳(My Confidences)說道:“一個思想靈活的人最善於發現他身邊的人們的潛伏的良好氣質,他是更容易感到滿足的,想象力不發達的人們是最快就覺得旁人的可厭,的確是最喜歡埋怨他們朋友的知識上同別方麵的短處。”總之,當救火夫在煙霧裏衝鋒突圍的時候,他們隻曉得天下有應當受他們的援救的人類,絕沒有想到著火的屋裏住有個殺千刀,殺萬刀的該死狗才。天下最大的快樂無過於無顧忌地盡量使用己身隱藏的力量,這個意思亞裏士多德在二千年前已經娓娓長談過了。救火夫一時激於舍身救人的意氣,舉重若輕地拖著水龍疾馳,履險若夷地攀登危樓,他們忘記了困難危險,因此危險困難就失丟了它們一大半的力量,也不能同他們搗亂了。他們慈愛的精神同活潑的肉體真得到盡量的發展,他們奔走於慘淡的大街時,他們腳下踏的是天堂的樂土,難怪他們能夠越跑越有力,能夠使旁觀的我得到一付清心劑。就說他們所救的人們是不值得救的,他們這派的氣概總是可敬佩的。天下有無數女人捧著極純淨的愛情,送給極卑鄙的男子,可是那雪白的熱情不會沾了塵汙,水遠是我們所欣羨不置的。

救火夫不單是從他們這神聖的工作得到無限的快樂,他們從同拖水龍,同提燈籠的伴侶又獲到強度的喜悅。他們那時把肯犧牲自己,去營救別人的人們都認為比兄弟還要親密的同誌。不管村俏老少,無論賢愚智不肖,凡是努力於撲滅烈火的人們,他們都看做生平的知己,因為是他們最得意事的夥計們。他們有時在火場上初次相見,就可以相視而笑,莫逆於心,“樂莫樂兮新相知”,他們的生活是多有趣呀!個個人雪亮的心兒在這一場野火裏互相認識,這是多麼值得幹的事情。懦怯無能的我在高樓上玩物喪誌地讀著無謂的書的時候,偶然聽到警鍾,望見遠處一片漫天的火光,我是多麼神

往於隨著火舌狂跳的壯士,回看自己枯瘦的影子,我是多麼心痛,痛惜我虛度了青春同壯年。

但是若使我們睜開眼睛,舉目四望,我們將看到世界上——最少中國裏麵——無處無時不是有火災,我們在街上碰到的人十分之九是住在著火的屋子的人們。被軍隊拉去運東西的夫役,在工廠裏從清早勞動到晚上的童工,許多失業者,為要按下饑腸,就拿刀子去搶劫,最後在天橋上一命嗚呼的匪犯,或者所謂無筆可投而從戎,在寒風裏抖戰著,自己不知道什麼時候會變做曠野裏的屍首的兵士,此外躑躅街頭,忍受人們的侮辱,拿著潔淨的肉體去換錢的可尊敬的女性:婦妓,碼頭上背上負了幾百斤的東西(那裏麵都是他們的同胞的日用必需奢侈品)咬定牙根,邁步向前的腳夫,機器間裏,被煤氣熏得吐不出氣,天天顯明地看自己向死的路上走去,但是為著擔心失業的苫癰,又不敢改業,寧可被這一架機器折磨死的工人,瘦骨不盈一把,拖著身體強壯,不高興走路的大人的十三四歲車夫,報上天天記載的那類“兩個銅片,犧牲了一條生命”,這類閑人認為好玩事情的淒慘背境,黃浦灘頭,從容就義的無數為生計所追而自殺的人們的絕命書……總之,他們都是無時無刻不在烈火裏活著,對於他們地球真是一個大炮烙柱子,他們個個都正暈倒在煙霧中,等著火舌來把他們燒成焦骨。可是我們卻見死不救,還望青天歌詠我們從來沒有見過的夜葷,若使我的朋友的房子著火了,我們一定去幫忙,做個當然的救火夫,現在全地麵到處部是熊熊的火焰,我們都覺閑暇得打出數不盡的嗬欠來,可見天下人都是明可察秋毫,而不能見泰山,否則世界也不至於糟糕得如是之甚了。

我們都是上帝所派定的救火夫,因為凡是生到人世來都具有救人的責任,我們現在時時刻刻聽著不斷的警鍾,有時還看見人們呐喊著望前奔,然而我們有的正忙於掙錢積錢,想做麵團團,心硬硬,人蠢蠢的富家翁,有的正陰謀權位,有的正摟著女人歡娛,有的正緣著河岸,自鳴清高地在那兒傷春悲秋,都是失職的救火夫。有些神經靈敏的人聽到警鍾,也都還覺得難過,可是又顧惜著自己

的皮膚,隻好拿些棉花塞在耳裏,閉起門來,過象牙塔裏的生活。

若使我們城裏的救火夫這樣懶惰,拿公事來做兒戲,那麼我們會多麼憤激地辱罵他們,可是我們這個大規模的失職卻幾乎變成當然的事情了。天下事總是如是莫測其高深的,宇宙總是這麼顛倒地安排著,難怪有人喊起“打倒這胡塗世界”的口號。

有些人的確是去救火了,但是他們隻始一架小水龍,站在遠處,射出微弱的水線。他們總算是到場,也可以欺人自欺地說已盡職了,但是若使天下的救火夫都這麼文縐縐地,無精打采地做他們的工作,那麼恐怕世界的火災水不會撲滅,一代一代的人們水遠是涅沒在這火坑裏,人類始終沒有抬頭的日子了。真真的救火夫應當衝到火焰裏,爬上壁立的繩梯,打破窗戶進去,差不多是拿自己的命來換別人的生命,一麵踏著危梁,牽著屋角,勇敢地拆散將著火的屋子,甚至就是自己被壓死也是無妨。要這樣子才能濟事。救火的場中並不是賣弄斯文的地點,在那裏所寶貴的是膽量和筋肉,微溫的同情是用不著的,好意的了解是不感謝的,果然真是熱腸的男兒,那麼就來招著水龍,往火旺處衝進去罷。個個救火夫都該抱個我不先入地獄,進入地獄的精神,相信有一人不得救,我即不能升天的道理,那麼深夜裏,狂風怒號,火光照人須眉的時候,正是他們獻身的時節。袖子拿出隔江觀火的態度是最卑汙不過的弱者。

有人說,人生樂事正多,野外有恬靜清幽,含有無限奧妙的自然,值得我們欣賞,城市裏有千奇百怪,趣味無窮的世態,可以供我們玩味,我們在世之日無多,匆匆地就結束了,何不把這些須絕難再得的時光用來享樂自己呢?他們以為我們該做個世態的旁觀者,冷笑地在旁看人生這套雜劇不斷地排演著,在一旁喝些汽水,抽著紙煙閑談。不錯,世界是個大舞台,人生也的確是一出很妙的雜劇,但是不幸得很,我們不能離開這世界,我們是始終滯在舞台上麵的,這出劇的觀眾是上市,是神們,或者魔鬼們,絕不是我們自己。站在戲台上不扮個腳色,老是這般癡癡地望著,也未免難為情吧,並且我們的一舉一動總不能脫離人生,我們雖然自命為旁觀者,我們還是時時刻刻都在這裏麵打滾,人間世的喜怒哀樂還是

跟我們寸步不離,那麼故意裝做超然的旁觀態度,真是個十足的虛偽者。天下最顯明地自表是個旁觀者,同最討厭的人無過於做旁觀報的Addison(愛迪生,英國作家)了,但是我想當他同極可敬愛的Steele(斯蒂爾,英國作家)吵架的時候,他恐怕也免不了脫下觀客的麵孔,份個愚蠢的人生裏一個愚蠢的滿腔憤恨的腳色了。我們除開死之外,永遠沒有法子能離開人生,站在一旁,又何苦弄出這一大串自欺欺人的話呢!並且有許多最俗不過的人們,為著要避免世上種種有損於己的責任,為著要更專心地去追求一己的名利,就拿出世態旁觀者這副招牌,擋住了一切於己無益的義務,暗地裏幹他們自己的事情,這種人是卑鄙得不配汙我的筆墨,用不著談的。現在全世界處處都有火災,整座舞台都著火了,我們還有閑情去與自然同化,譏諷人生嗎?救火夫聽到警鍾不去拖水龍,卻坐在家裏釣魚,跟老婆話家常,這種人恐怕是絕頂聰明的人罷?然而這正是前麵所說的及時行樂的人們。當我們提著燈龍,奔過大路的時候,路旁的美麗姑娘同臨風招展的花草是無心觀看的,雖然她們本身是極值得讚美的。至於隻知道哼著顛三倒四的文句,歌頌那大家都無緣識麵的夜葷的中國新文人,我除開希望北平的刮風把他們吹到月球上麵去以外,沒有第二個意思。

當我們住的屋子燒著的時候,常有窮人們來乘火訂劫,這樣幸災樂禍的辦法真是可恨極了。然而我們一想許多人天天在火坑裏過活,他們不能得到他們應得的報酬,我們坐著說風涼話的先生們卻拿著他們所應得的東西來過舒服的生活;他們餓死了,那全因為我們可以多吃一次燕窩,使我們肚子脹得難受,可以多喝一杯白蘭地,使我們的頭更痛得厲害,於斯而已矣。所以睜大眼睛看起來,我們天天都是靠著乘火打劫過活,這真是大盜不動幹戈。我們乘火打劫來的東西有時偶然被人們乘火汀劫去,我們就不勝其憤慨,說要按法嚴辦,這的確太缺乏恢諳的風趣了。應當做救火夫的我們偏要幹乘火打劫的勾當,人性已朽爛到這樣地步,我想彗星和地球接吻的時候真該到了。

貓狗

慚愧得很,我不單是怕狗,而且怕貓,其實我對於六合之內一切的動物都有些害怕。

怕狗,這個情緒是許多人所能了解的,生出同情的。我的怕狗幾乎可說是出自天性。記得從前到初等小學上課時候,就常因為惡狗當道,立刻退卻,兜個大圈子,走了許多平時不敢走的僻路,結果是遲到同半天的心跳。十幾年來踽踽地躑躅於這荒涼的世界上。童心差不多完全消失了,而怕狗的心情仍然如舊,這不知道是不是可慶的事。

怕狗,當然是怕它咬,尤其怕被瘋狗咬。但是既會無端地咬起人來,那條狗當然是瘋的。猛狗是可怕的,然而聽說瘋狗常常現出馴良的神氣,尾巴低垂,夾在兩腿之間。並且狗是隨時可以瘋起來的。所以天下的狗都是可怕的。若使一個人給瘋狗咬了,據說過幾

天他肚子裏會發出怪聲,好像有小瘋狗在裏叫著。這真是驚心動魄

極了,最少對於神經衰弱的我是夠恐怖了。

我雖然怕它,卻萬分鄙視它,厭惡它。纏著姨太太腳後跟的哈巴狗是用不著提防的。就說那馳騁森林中的獵狗和守夜拒賊的看門狗罷!見著生客就狺狺著聲勢逼人,看到主子立刻伏帖帖地低首求歡,甚至於把前麵兩腳拱起來,別的禽獸絕沒有像它這麼奴性十足,總脫不了“走狗”的氣味。西洋人愛狗已經是不對了,他們還有一句俗語“若使你愛我,請也愛我的狗罷”,(Love me ,Love my dog.)這真是豈有此理。人沒有權利叫朋友這麼濫情。不過西洋人裏麵也有一兩人很聰明的。歌德在《浮士德》裏說那個可怕的Mephistopheles第一次走進浮士德的書房,是化為一條狗。因此我加倍愛念那部詩劇。

可是拿狗來比貓,可又變成個不大可怕的東西了。狗隻能咬你的身體,貓卻會蠶食你的靈魂,這當然是迷信,但是也很有來由。我第一次怕起貓來是念了愛倫坡的短篇小說《黑貓》。裏麵敘述一個人打死一隻黑貓,此後遇了許多不幸事情,而他每次在不幸事情發生的地點都看到那隻貓的幻形,獰笑著。後來有一時期我喜歡念外國鬼怪故事,知道了女巫都是會變貓的,當赴撒旦狂舞會時候,個個女巫用一種油塗在身上,念念有詞,就化成一隻貓從屋頂飛跳去了。中國人所謂狐狸貓,也是同樣變幻多端,善迷人心靈的畜生,你看,貓的腳踏地無聲,貓的眼睛總是似有意識的,它永遠是那麼偷偷地潛行,行到你身旁,行到你心裏。《亞儷斯遊記》裏不是說有一隻貓現形於空中,微笑著。一會兒貓的麵部不見了,光剩一個笑臉在空中。這真能道出貓的神情,它始終這麼神秘,這麼陰謀著,這麼留一個抓不到的影子在人們心裏。歐洲人相信一隻貓有十條命,仿佛中國也有同樣的話,這也可以證明它的精神的深刻矯健了。我每次看見貓,總怕它會發出一種魔力,把我的心染上一層顏色,留個永不會退去的痕跡。碰到狗,我們一躲避開,什麼事都沒有了,遇見貓卻不能這麼容易預防。它根本不傷害你的身體,卻

要占住你的靈魂,使你失丟了人性,變成一個莫名其妙的東西,這

些事情真是可怕得使我不敢去設想,每想起來總會打寒噤。

上海是一條狗,當你站在黃浦灘閉目一想,你也許會覺得橫在麵前是一條惡狗。狗可以代表現實的黑暗,在上海這現實的黑暗使你步步驚心,真仿佛一條瘋狗跟在背後一樣。北平卻是一隻貓。它代表靈魂的墮落。北平這地方有一種黴氣,使人們百事廢弛,最好什麼也不想,也不幹了,隻是這麼蹲著癡癡地過日子。真是一隻大貓將個個人的靈魂都打上黑印,萬劫不複了。

若使我們睜大眼睛,我們可以看出世界是給貓狗平分了。現實的黑暗和靈魂的墮落霸占了一切。我願意這片大地是個絕無人煙的荒涼世界,我又願意我從來就未曾來到世界過。這當然隻是個黃金的幻夢。

苦笑

你走了,我卻沒有送你。我那天不是對你說過,我不去送你嗎。送你隻添了你的傷心,我的傷心,不送也許倒可以使你在匆忙之中暫時遺忘了你所永不能遺忘的我,也可以使我存了一點兒瀕於絕望的希望,那時你也許還沒有離開這古城。我現在一走出家門,就盡我的眼力望著來往街上遠遠近近的女子,看一看裏麵有沒有你。在我的眼裏天下女子可分兩大類,一是“你”,一是“非你”,一切的女子,不管村俏老少,對於我都失掉了意義,她們唯一的特征就在於“不是你”這一點,此外我看不出她們有什麼分別。在Fichte的哲學裏世界分做Ego和non-ego兩部分,在我的宇宙裏,隻有you Non-you兩部分。我憎惡一切人,我憎惡自己,因為這一切都不是你,都是我所不願碰到的,所以我雖然睜著眼睛,我卻是個盲人,我什麼也不能看見,因為凡是“不是你”的東西都是我所不肯瞧的。

我現在極喜歡在街上流蕩,因為心裏老想著也許會遇到你的影

子,我現在覺得再有一瞥,我就可以在回憶裏度過一生了。在我最後見到你以前,我已經覺得一瞥就可以做成我的永生了,但是見了你之後,我仍然覺得還差了一瞥,仍然深信再一瞥就夠了。你總是這麼可愛,這麼像孫悟空用繩子拿著銀角大王的心肝一樣,抓著我的心兒,我對於你隻有無窮的刻刻的願望,我早已失掉我的理性了。

你走之後,我變得和氣得多了,我對於生人老是這麼嘻嘻哈哈敷衍著,對於知己的朋友老是這麼露骨地亂談著,我的心已經隨著你的衣緣飄到南方去了,剩下來的空殼怎麼會不空心地笑著呢?然而,狂笑亂談後心靈的沉寂,隨和湊趣後的淒涼,這隻有你知道呀!我深信你是飽嚐過人世間苦辛的人,你已具有看透人生的眼力了。所以你對於人生取這麼通俗的態度,這麼用客套來敷衍我。你是深於憂患的,你知道客套是一切靈魂相接觸的緩衝地,所以你拿這許多客套來應酬我,希冀我能夠因此忘記我的悲哀,和我們以前的種種。你的裝做無情正是你的多情,你的冷酷正是你的仁愛,你真是客套得使我太感到你的熱情了。

今晚我醉了,醉得幾乎不知道我自己的姓名。但是一杯一杯的酒使我從不大和我相幹的事情裏逃出,使我認識了有許多東西實在不是屬於我的。比如我的衣服,那是如是容易破爛的,比如我的臉孔,那是如是容易變得更清瘦,換一個樣子,但是在每杯斟到杯緣的酒杯底我一再見到你的笑容,你的苦笑,那好像一個人站在懸岩邊際,將跳下前一刹那的微笑。一杯一杯幹下去沉到我心裏。我也現出苦笑的臉孔了,也參到你的人生妙訣了。做人就是這樣子苦笑地站著,隨著地球向太空無目的地狂奔,此外並無別的意義。你從生活裏得到這麼一個教訓,你還它以暗淡的冷笑,我現在也是這樣了。

你的心死了,死得跟通常所謂成功的人的心一樣地麻木,我的心也死了,死得恍惚世界已返於原始的黑暗了。兩個死的心再連在

一起有什麼意義呢?苦痛使我們灰心,把我們的心化做再燃不著的灰

燼,這真是“哀莫大於心死”。所以我們是已經失掉了生的意誌和愛的能力了,“希望”早葬在墳墓之中了,就說將來會實現也不過是僵屍而已矣。

年紀總算青青,就這麼萬劫不複地結束,彼此也難免覺得惆悵罷!這麼人不知鬼不覺地從生命的行列退出,當個若有若無的人,臉上還湧著紅潮的你怎能甘心呢?因此你有時還發出掙紮著的呻吟,那是已墮陷阱的走獸最後的呼聲。我卻隻有望著煙鬥的煙霧凝想,現到以前可能,此刻絕難辦到的事情。

今晚有一隻蟲,慚愧得我不知道它叫做什麼,在我耳邊細吟,也許你也聽到這類蟲的聲音罷!此刻我們居在地上聽著,幾百年後我們在地下聽著,那有什麼礙事呢,蟲聲總是這麼可喜的。也許你此時還聽不到蟲聲,卻望著白浪滔天的大海微歎。你看見海上的波濤沒有?來時多麼雄壯,一會兒卻消失得無影無蹤,你我的事情也不過大海裏的微波罷,也許上帝正憑闌遠眺水平線上的蒼茫山色,沒有注意到我們的一起一伏,那時我們又何必如此夜郎自大,狂訴自個的悲哀呢?

你走後,我夜夜真是睡得太熟了,夜裏絕不醒來,而且未曾夢見過你一次,豈單是沒有夢見你,簡直什麼夢都沒有了。看看鍾,已經快十點了,就擦一擦眼睛,躺在床上,立刻睡著,死屍一樣地睡了九個鍾頭,這是我每夜的情形的。你才走後,我偶然還涉遐思,但是渺茫地憶念一會兒,我立刻喝住自己,叫自己不要胡用心力,因為“想你”是罪過,可說是對你犯一種罪。不該想而想,想我所不配想的人,這樣行為在中古時代叫做“瀆神”,在有皇冕的國家叫做“大不敬”。從前讀Bury的思想自由史,對於他開章那幾句話已經很有些懷疑,他說思想總是自由的,所以我們普通所謂思想自由實在是指言論自由。其實思想何曾自由呢!天下個個人都有許多念頭是自己不許自己去想的,我的不敢想你也是如此。然而,“不想你”也是罪過,,對於自己的罪過。叫我自己不想你,去拿別的東西來敷衍自己的方寸,那真是等於命令自己將心兒從身裏抓

出,擲到垃圾堆中。所以為著麵麵俱圓起見,我隻好什麼也不想,讓世上事物的浮光掠影隨便出入我的靈台,我的心就這麼毫不自動地淒冷地呆著。失掉了生活力的心怎能夠弄出幻夢呢,因此我夜夜都嚐了死的意味,過個未壽終先入土的生活,那是愛倫坡所喜歡的題材,那個有人說死在街頭的愛倫坡呀!那個臉容是悲劇的結晶的愛倫坡呀!

可是,我心裏卻也不是空無一物,裏麵有一座小墳。“小影心頭葬”,你的影子已深埋在我心裏的隱處了。上麵當然也蓋一座石墳,兩旁的石頭照例刻上“春秋多佳日,山水有清音”,這幅對聯,墳上免不了栽幾棵鬆柏。這是我現在的“心境”,的的確確的心境,並不是境由心造的。負上莫明其妙的重擔,拖個微弱的身軀,蹣跚地在這沙漠上走著,這是世人共同的狀態;但是心裏還有一座石墳鎮壓得血脈不流,這可是我的專利。天天過墳墓中人的生活,心裏卻又有一座墳墓,正如廣東人雕的象牙球,球裏有球,多麼玲瓏呀!吾友沉海說過:“訴自己的悲哀,求人們給以同情,是等於叫花子露出胸前的創傷,請過路人施舍。”旨哉斯言!但是我對於我心裏這個新塚頗有沾沾自喜的意思,認為這是我生命換來的藝術品,所以像Coleridge詩裏的古舟子那樣牽著過路人,硬對他們說自己淒苦的心曲,甚至於不管他們是赴結婚喜宴的客人。

石墳上鬆柏的陰森影子遮住我一切年少的心情,“春秋多佳日,山水有清音”,這二句詩冷嘲地守在那兒。十年前第一次到鄉下掃墓,見到這兩句對於死人嘲侃的話,我模糊地感到後死者對於泉下同胞的殘酷。自然是這麼可愛,人生是這麼好玩,良辰美景,紅袖青衫,枕石漱流,逍遙山水,這那裏是安慰那不能動彈的骷髏的話,簡直是無緣無故的侮辱。現在我這座小墳上撒旦刻了這十個字,那是十朵有尖刺的薔薇,這般嬌豔,這般刻毒地刺人。所以我覺得這一座墳是很美的,因為天下美的東西都是使人們看著心酸的。

我沒有那種欣歡的情緒,去“長歌當哭”,更不會輕盈地捧著含些朝露的花兒,自覺憂愁得很動人憐愛地由人群走向墳前,我也用不著拿扇子去煽幹那濕土,當然也不是一個背個鐵鋤,想去偷墳的解剖學教授,我隻是一個默默無言的守墳蒼頭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