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1 / 3)

第一輯

我家養了好幾次的貓,卻總是失蹤或死亡。三妹是最喜歡貓的,她常在課後回家時,逗著貓玩。有一次,從隔壁要了一隻新生的貓來。花白的毛,很活潑,常如帶著泥土的白雪球似的,在廊前太陽光裏滾來滾去。三妹常常的,取了一條紅帶,或一條繩子,在它麵前來回地拖搖著,它便撲過來搶,又撲過去搶。我坐在藤椅上看著他們,可以微笑著消耗過一二小時的光陰,那時太陽光暖暖地照著,心上感著生命的新鮮與快樂。後來這隻貓不知怎地忽然消瘦了,也不肯吃東西,光澤的毛也汙澀了。終日躺在客廳上的椅下,不肯出來。三妹想著種種方法去逗它,它都不理會。我們都很替它憂鬱。三妹特地買了一個很小很小的銅鈴,用紅綾帶穿了,掛在它頸下,但隻觀得不相稱,它隻是毫無生意的、懶惰的、鬱悶地躺著。又一天中午,我從編譯所回來,三妹很難過地說道:“哥哥,小貓死了!”

我心裏也感著一縷的酸辛,可憐這兩個月來相伴的小侶!當時隻得安慰著三妹道:“不要緊,我再向別處要一隻來給你。”

隔了幾天,二妹從虹口舅舅家裏回來,她道,舅舅那裏有三四隻小貓,很有趣,正要給人家。三妹便慫恿著她去拿一隻來。禮拜天,母親回來了,卻帶了一隻渾身黃色的小貓回來。立刻引起了三妹的注意,又被這隻黃色的小貓吸引去了。這隻小貓較第一隻更有趣,更活潑。它在園中亂跑,又會爬樹,有時蝴蝶安詳地飛過時,它也會撲過去捉。它似乎太活潑了,一點也不怕生人,有時由樹上躍到牆上,又跑到街上,在那裏曬太陽。我們都很為它提心吊膽,一天都要“小貓呢?小貓呢?”的查問好幾次。每次總要尋找一回,方才尋到。三妹常指它笑著罵道:“你這小貓呀,要被乞丐捉去後才不會亂跑呢!”我回家吃午飯,它總坐在鐵門外邊,一見我進門,便飛也似的跑進去了。飯後的娛樂,是看它在爬樹,隱身在陽光隱約裏的綠葉中,好像在等待著要捉捕什麼似的。把它捉了下來,又極快地爬上去了。過了二三個月,它會捉鼠了。有一次,居然捉到一隻很肥大的鼠,自此,夜間便不再聽見討厭的“吱吱”的聲音了。

某一日清晨,我起床來,披了衣下樓,沒有看見小貓,在小園裏找了一遍,也不見。心裏便有些亡失的預警。 “三妹,小貓呢?”她慌忙地跑下樓來,答道:“我剛才也尋了一遍,沒有看

見。”

家裏的人都忙亂地在尋找,但終於不見。

李媽道:“我一早起來開門,還見它在廳上,燒飯時,才不見了它。”

大家都不高興,好象亡失了一個親愛的同伴,連向來不大喜歡它的張媽也說:“可惜,可惜,這樣好的一隻小貓。”這使我心裏還有一線希望,因為它偶然跑到遠處去,也許會認得歸途的。

午飯時,張媽訴說道:“剛才遇到隔壁周家的丫頭,她說,早上看見我家的小貓在門外,被一個過路的人捉去了。”

於是這個亡失證實了。三妹很不高興的,咕嚕著道:“他們看見了,為什麼不出來阻止?他們明曉得它是我家的!”

我也悵然的,憤然的,在咒罵著那個不知名的奪去我們所愛的東西的人。 自此,我家好久不養貓。

冬天的早晨,門口蜷伏著一隻很可憐的小貓,毛色是花白的,但並不好看,又很瘦。它伏著不去。我們如不取來留養,至少也要為冬寒與饑餓所殺。張媽把它拾了進來,每天給它飯吃。但大家都不大喜歡它,它不活潑,也不象別的小貓之喜歡遊玩,好像是具有天生的憂鬱性似的,連三妹那樣愛貓的,對於它,也不加注意。如此的,過了幾個月,它在我家仍是一隻若有若無的動物,它漸漸地肥胖了,但仍不活潑。大家在廊前曬太陽閑談著時,它也常來蜷伏在母親和三妹的足下。三妹有時也逗著它玩,但並沒有對於前幾隻貓那樣感興趣。有一天,它因夜裏冷,鑽到火爐底下去,毛被燒脫好幾塊,更覺得難看了。

春天來了,它成了一隻壯貓了,卻仍不改它的憂鬱性,也不去捉鼠,終日懶惰地伏著,吃得胖胖的。

這時,妻買了一對黃色白芙蓉鳥來,掛在廊前,叫得很好聽。妻常常叮嚀著張媽換水,加鳥糧,洗刷籠子。那隻花白貓對於這一對黃鳥,似乎也特別注意,常常跳在桌上,對鳥籠凝望著。

妻道:“張媽,留心貓,它會吃鳥呢。”

張媽便跑來把貓捉了去,隔一會兒,它又跳上桌子對鳥籠凝望著了。

一天,我下樓時,聽見張媽在叫道:“鳥死了一隻,一條腿沒有了,籠板上都是血。是什麼東西把它咬死的?”

我匆匆跑下去看,果然一隻鳥是死了,羽毛鬆散著,好象它曾與它的敵人掙紮了許多。

我很憤怒,叫道:“一定是貓,一定是貓!”於是立刻便去找

它。

妻聽見了,也匆匆地跑下來,看了死鳥,很難過,便道:“不是這貓咬死的還有誰?它常常對著鳥籠望著,我早就叫張媽要小心了。張媽!你為什麼不小心?”

張媽默默無言,不能有什麼話來辯護。 於是貓的罪狀證實了。大家都去找這可厭的貓,想給它以一頓

懲戒。找了半天,卻沒找到。真是“畏罪潛逃”了,我以為。 三妹在樓上叫道:“貓在這裏了。” 它躺在露台板上曬太陽,態度很安詳,嘴裏好像還在吃著什

麼。我想它一定是在吃著這可憐的鳥的腿了,一時怒氣衝天,拿起樓門旁倚著的一根木棒,追過去打了一下。它很悲楚地叫了一聲“咪嗚!”便逃到屋瓦上了。

我心裏還憤的,以為懲戒的還沒有快意。

隔了幾天,李媽在樓下叫道:“貓,貓!又來吃鳥了。”同時我看見一隻黑貓飛快地跳過露台、嘴裏銜著一隻黃鳥。我開始覺得我是錯了!

我心裏十分難過,真的,我的良心受傷了,我沒有判斷明白,便妄下斷語,冤枉了一隻不能說話辯訴的動物。想到它的無抵抗的逃避,益使我感到我的暴怒,我的虐待,都是針,刺我的良心的針!

我很想補救我的過失,但它是不能說話的,我將怎樣地對它表白我的誤解呢? 兩個月後,我們的貓忽然死在鄰家的屋脊上。我對於它的亡失,比以前兩隻貓的亡失,更難過得多。 我永無改正我的過失的機會了! 至此,我家永不養貓。

1925.11.7於上海

風.波

樓上洗牌的聲音瑟拉瑟拉的響著,幾個人的說笑、辯論、計數的聲音,隱約的由厚的樓板中傳達到下麵。仲清孤寂的在他的書房兼作臥房用的那間下廂房裏,手裏執著一部屠格涅夫的《羅亭》在看,看了幾頁,又不耐煩起來,把它放下了,又到書架上取下了一冊《三寶太監下西洋演義》來,沒有看到二三回,又覺得毫無興趣,把書一拋,從椅上立了起來,微微的歎了一口氣,在房裏踱來踱去。壁爐架上立著一麵假大理石的時鍾,一對青瓷的花瓶,一張他的妻宛眉的照片。他見了這張照片,走近爐邊凝視了一回,又微微的歎了一口氣。樓上啪,啪,啪的響著打牌的聲音,他自言自語的說道:“唉,怎麼還沒有打完!”

他和他的妻宛眉結婚已經一年了。他在一家工廠裏辦事,早晨八九點鍾時就上工去了,午飯回家一次,不久,就要去了。他的妻在家裏很寂寞,便常到一家姨母那裏去打牌,或者到樓上她的二姊那裏,再去約了兩個人來,便又可成一局了。他平常在下午五點鍾,從工廠下了工,匆匆的回家時,他的妻

總是立在房門口等他,他們很親熱的抱吻著。以後,他的妻便去端了一杯牛奶給他喝。他一邊喝,一邊說些在工廠同事方麵聽到的瑣雜的有趣的事給她聽:某處昨夜失火,燒了幾間房子,燒死了幾個人;某處被強盜劫了,主人跪下地去懇求,終於被劫去多少財物或綁去了一個孩子。這些都是很刺激的題目,可以供給他半小時以上的談資。然後他坐在書桌上看書,或譯些東西,他的妻坐在搖椅上打著絨線衫或襪子,有時坐在他的對麵,幫他抄寫些詩文,或謄清文稿。他們很快活的消磨過一個黃昏的時光,晚上也是如此。

不過一禮拜總有一二次,他的妻要到樓上或外麵打牌去。他匆匆的下了工回家,渴想和他的妻見麵,一看她沒有立在門口,一縷無名悵惘便立刻兜上心來。懶懶的推開了門口進去,叫道:“蔡媽,少奶奶呢?”明曉得她不在房裏,明曉得她到什麼地力去,卻總要照例的問一問。

“少奶奶不在家,李太太請她打牌去了。”蔡媽道。

“又去打牌了!前天不是剛在樓上打牌的麼?”他恨恨的說道,好象是向著蔡媽責問。“五姨也太奇怪了,為什麼常常叫她去打牌?難道她家裏沒有事麼?”他心思暗暗的怪著他的五姨。桌上的報紙淩亂的散放著,半茶碗的剩茶也沒有倒去,壁爐架上的花幹了也不換,床前小桌上又是幾本書亂堆著,日曆也已有兩天不扯去了,椅子也不放在原地方,什麼都使他覺得不適意。

“蔡媽,你一天到晚做的什麼事?怎麼房間裏的東西一點也不收拾收拾?”

蔡媽見慣了他的這個樣子,曉得他生氣的原因,也不去理會他,隻默默的把椅子放到了原位,桌上報紙收拾開了,又到廚房裏端了一碗牛奶上來。

他孤寂無聊的坐著,書也不高興看,有時索性和衣躺在床上,

默默的眼望著天花板。晚飯是一個人吃著,更覺得無味。飯後攤開

了稿紙要做文章,因為他的朋友催索得很緊,周刊等著要發稿呢。他盡有許多的東西要寫,卻總是寫不出一個字來。筆杆似乎有千鈞的重,他簡直沒有決心和勇氣去提它起來。他望了望稿紙,歎了一口氣,又立起身來,踱了幾步,穿上外衣,要出去找幾個朋友談談,卻近處又無人可找。自他結婚以後,他和他的朋友們除了因公事或宴會相見外,很少特地去找他們的。以前每每的強拽了他們上王元和去喝酒。或同到四馬路舊書攤上走走。婚後,這種事情也成了絕無僅有的了。漸漸的成了習慣以後,便什麼時候也都懶得去找他們了。

街上透進了小販們賣檀香橄欖,或五香豆的聲音,又不時有幾輛黃包車衣挨衣挨的拖過的聲響。馬蹄的的,是馬車經過了,汽號波波的,接著是飛快的呼的一聲,他曉得是汽本經過了,又時時有幾個行人大聲的互談著走過去。一切都使他的房內顯得格外的沉寂。他脫下了外衣,無情無緒的躺在床上,默默的不知在想些什麼。

鐺,鐺,鐺,他數著,一下,二下,壁爐架上的時鍾已經報十點了,他的妻還沒有回來,他想道:“應該是回來的時候了。”於是他的耳朵格外的留意起來,一聽見衣挨衣挨的黃包車拖近來的聲音,或馬蹄的的的走過,他便諦聽了一回,站起身來,到窗戶上望著,還預備叫蔡媽去開門。等了半晌,不見有叩門的聲音,便知道又是無望了,於是便恨恨的歎了一口氣。

如此的,經了十幾次,他疲倦了,眼皮似乎強要闔了下來,覺得實在要睡了,實在不能再等待了,於是勉強的立了起身,走到書桌邊,氣憤憤的取了一張稿紙,塗上幾個大字道:“唉!眉,你又去了許久不回來!你知道我心裏是如何的難過麼?你知道等待人是如何的苦麼?唉,親愛的眉,希望你下次不要如此!”

他脫下衣服,一看鍾上的短針已經指了十二點。他正鑽進被窩裏,大門外仿佛有一輛黃包車停下,接著便聽見門環嗒,嗒,嗒的響著,“蔡媽,蔡媽,開門!”是他的妻的聲音。蔡媽似乎也從睡

夢中驚醒,不大願意的慢吞吞的起身去開門。“少爺睡了麼?”他的妻問道。“睡了,睡了,早就唾了”,蔡媽道。

他連忙閉上雙眼,一動不動的,假裝已經熟睡。他的妻推開了房門進來。他覺得她一步步走近床邊,俯下身來。冰冷的唇,接觸著他的唇,他懶懶的睜開了眼,歎道:“怎麼又是十二點鍾回來!”她帶笑的道歉道:“對不住,對不住!”一轉身見書桌上有一張稿紙寫著大宇,便走到桌邊取來看。她讀完了字,說道:“我難道不痛愛你?難道不想最好一刻也不離開你!但今天五姨特地差人來叫我去。上一次已經辭了她,這一次卻不好意思再辭了。再辭,她便將誤會我對她有什麼意見了。今天晚飯到九點半才吃,你知道她家吃飯向來是很晏的,今天更特別的晏。我真急死了!飯後還剩三圈牌,我以為立刻可以打完,不料又連連的連莊,三圈牌直打了兩點多鍾。我知道你又要著急了,時時看手表,催他們快打。惹得他們打趣了好一回。”說時,又走近了床邊,雙手抱了他的頭,俯下身來連連的吻著。

他的心軟了,一陣的難過,顫聲的說道:“眉,我不是不肯叫你去玩玩。終日悶在家裏也是不好的。且你的身體又不大強壯,最好時時散散心。但太遲了究竟傷身體的。以後你打牌盡管打去,不過不要太遲回來。”

她感動的把頭何在他身上說道:“曉得了,下次一定不會過十點鍾的,你放心!”

他從被中伸出兩隻手來抱著她。久久的沉默無言。

隔了幾天,她又是很遲的才回家。他真的動了氣,躺在床上隻不理她。

“又不是我要遲,我心裏真著急得了不得!不過打牌是四個人,哪裏能夠由著我一個人的主意。飯後打完了那一圈牌,我本想走了,但辛太太輸得太厲害了,一定要翻本,不肯停止。我又是贏家,哪裏好說一定不再打呢。”

“好,你不守信用,我也不守信用。前天我們怎麼約定的?你

少打牌,我少買書。現在你又這麼樣晚的回家,我明天一定要去買一大批的書來!”

“你有錢,你盡管去買好了。隻不要欠債!看你到節下又要著急了!我每次打牌你總有話說,真倒黴!做女人家一嫁了就不自由,唉!唉!”她也動了氣,臉伏在桌上,好像要哽咽起來。

他連忙低頭小心的勸道:“不要著急,不要著急,我說著玩玩的!房裏冷,快來睡!”

她伏著頭在桌上,不去理會他。他歎道:“現在你們女人家真快活了。從前的女人哪裏有這個樣子!隻有男人出去很晚回來,她在家裏老等著,又不敢先睡。他吃得醉了回來,她還要小心的侍候他,替他脫衣服,還要受他的罵!唉,現在不同了!時代變了,丈夫卻要等待著妻子了!你看,每回都是我等待你。我哪一次晚回來過,有勞你等過門?”

她抬起頭來應道:“自然嘍,現在是現在的樣子!男子們舒服好久了,現在也要輪到我們女子了!”

他噗哧的一聲笑了,她也笑了。

如此的,他們每隔二三個禮拜總要爭鬧一次。

這一次,她是在樓上打牌。她的二姐因為沒事做,氣悶不過,所以臨時約了幾個人來打小牌玩玩。第一個自然是約她了。因為是臨時約成的,所以沒有預先告訴他。他下午回家手裏拿著一包街上買的他的妻愛吃的糖炒栗子,還是滾熱的,滿想一進門,就揚著這包栗子,向著他的妻叫道:“你要不要?”不料他的妻今天卻沒有立在房門口,又聽見樓上啪,啪,啪的打牌聲及說笑聲,知道她一定也在那裏打牌了,立刻便覺得不高興起來,緊皺著雙眉。

他什麼都覺得無題,讀書,做文,練習大字,翻譯。如熱鍋上螞蟻似的,東爬爬,西走走,都無著落處。又賭氣不肯上樓去看看她。隻叫蔡媽把那包栗子拿上樓去,意思是告訴她,他已經回來了。滿望她會下樓來看他一二次,不料她卻專心在牌上,隻叫蔡媽預備晚飯給他吃,自己卻不動身,這更使他生氣。“有牌打了,便什麼事都不管了,都是假的,平常親親熱熱的,到了打牌時,牌便是她的命了,便是她的唯一的伴侶了。”他隻管嘰哩咕嚕的埋怨著,特別怨她的是她今天打牌沒有預先通知他。這個出於意外的離別,使他異常的苦悶。

書桌上鎮紙壓著一張她寫的信;

我至親至愛的清,你看見我打牌一定很生氣的。我今天本來不想打牌。他們叫我再三我才去打的。並且你叫我抄寫的詩,我都已抄好了半天了。你說要我抄六張,但是你所選的隻夠抄三張,你回來,請你再選些,我明天再替你抄。我親愛的,千萬不要生氣。你生氣,我是很難過的。這次真的我並沒有想打牌。都是二姐她自己打電話去叫七嫂和陳太太,我並不知道。如果早知道,早就阻止她了。千萬不要生氣,我難道不愛你麼?請你原諒我罷!你如果生氣,我心中是非常的不安的!二姐後來又打一次電話去約七嫂。她說,明天來。約我在家等她。二姐不肯,一定要她來。我想寧可今晚稍打一會,明天就不打了。因為明天是你放假的日子,我不應該打牌,須當陪你玩玩,所以沒有阻止她,你想是麼?明天一塊去看電影,好麼?我現在向你請假了。再會!

你的眉

他手執這封信,一行一行的看下去,眼睛漸漸朦朧起來,不覺的,一大滴的眼淚,滴濕了信紙一大塊。他心裏不安起來。他想:他實在對待眉太殘酷了!眉替他做了多少事情!管家記賬,打絨線衣服,還替他抄了許多書,不到一年,已抄有六七冊了。他半年前要買一部民歌集,是一部世間的孤本,因為嫌它定價略貴,沒有錢去買,心裏又著實的舍不下,她卻叫他向書坊借了來,晝夜不息的代他抄了兩個多月,把四大厚冊的書全都抄好了。他想到這裏,心

裏難過極了!“我真是太自私了!太不應該了!有工作,應該有遊戲!她做了一個禮拜的苦工,休息一二次去打牌玩玩,難道這是不應該麼?我為什麼屢次的和她鬧?唉,太殘忍了,太殘忍了!”他恨不得立刻上樓去抱著她,求她寬恕一切的罪過,向她仟悔,向她立誓說,以後決不幹涉她的打牌了,不再因此埋怨她了。因為礙著別人的客人在那裏,他又不敢走上去。他想等她下樓來再說罷。

時間一刻一刻的過去。他清楚的聽著那架假大理石的時鍾,的嗒的嗒的走著,且看著它的長針一分一分的移過去。他不能看書,他一心隻等待著她下樓。他無聊的,一秒一秒的計數著以消磨這個孤寂的時間。夜似乎比一世紀還長。鐺,鐺,鐺,已經十一點鍾了。樓上還是啪,啪,啪的打著牌,笑語著,辯論著,不像要終止的樣子。他又等得著急起來了! “還不完,還不完!屢次告訴她早點打完,總是不聽話!”他歎了一口氣,不覺的又責備她起來。拿起她的信,再看了一通,又歎了一口氣,連連的吻著它,“唉!我不是不愛你,不是不讓你打牌,正因為愛你,因為太愛你了,所以不忍一刻的離開你,你不要錯怪了我!”他自言自語著,好像把她的信當作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