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位憤世的朋友每次聽到我讚美救火夫時,總是怒氣洶洶的說道,這個胡塗的世界早就該燒個幹幹淨淨,山窮水盡,現在偶然天公做美,放下一些火來,再用些風來助火勢,想在這片齷齪的地上鋤出一小塊潔白的土來。偏有那不知趣的,好事的救火夫焦頭爛額地來澆下冷水,這真未免於太殺風景了,而且人們的悲哀已經是達到飽和度了,燒了屋子和救了屋子對於人們實在並沒有多大關係,這是指那般有知覺的人而說。至於那般天賦與銅心鐵肝,毫不知苦痛是何滋味的人們,他們既然麻木了,多燒幾間房子又何妨呢!總之,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足下的歌功頌德更是庸人之尤所幹的事情了。這真是“人生一世浪自苦。盛衰桃杏開落閑。”我這位朋友是最富於同情心的人,但是頂喜
歡說冷酷的話,這裏麵恐怕要用些心理分析的功夫罷!然而,不管我們對於個個的人有多少的厭惡,人類全體合起來總是我們愛戀的對象。這是當代一位沒有忘卻現實的哲學家(Gcorge Santayana)講的話。這話是極有道理的,人們受了遺傳和環境的影響,染上了許多壞習氣,所以個個人都具些討厭的性質,但是當我們抽象地想到人類的,我們忘記了各人特有的弱點,隻注目在人們真美善的地方,想用最完美的法子使人性向著健全壯麗的方麵發展,於是彩虹般的好夢現在當前,我們怎能不愛人類哩!英國十九世紀末葉詩人Frederich Locekr-Lampson在他的自傳(My Confidences)說道:“一個思想靈活的人最善於發現他身邊的人們的潛伏的良好氣質,他是更容易感到滿足的,想像力不發達的人們是最快就覺得旁人的可厭,的確是最喜歡埋怨他們朋友的知識上同別方麵的短處。”總之,當救火夫在煙霧裏衝鋒突圍的時候,他們隻曉得天下有應當受他們的援救的人類,絕沒有想到著火的屋裏住有個殺千刀,殺萬刀的該死狗才。天下最大的快樂無過於無顧忌地盡量使用己身隱藏的力量,這個意思亞裏士多德在二千年前已經娓娓長談過了。救火夫一時激於舍身救人的意氣,舉重若輕地拖著水龍疾馳,履險若夷地攀登危樓,他們忘記了困難危險,因此危險困難就失丟了它們一大半的力量,也不能同他們搗亂了。他們慈愛的精神同活潑的肉體真得到盡量的發展,他們奔走於慘淡的大街時,他們腳下踏的是天堂的樂土,難怪他們能夠越跑越有力,能夠使旁觀的我得到一付清心劑。就說他們所救的人們是不值得救的,他們這派的氣概總是可敬佩的。天下有無數女人捧著極純淨的愛情,送給極卑鄙的男子,可是那雪白的熱情不會沾了塵汙,水遠是我們所欣羨不置的。
救火夫不單是從他們這神聖的工作得到無限的快樂,他們從同拖水龍,同提燈籠的伴侶又獲到強度的喜悅。他們那時把肯犧牲自己,去營救別人的人們都認為比兄弟還要親密的同誌。不管村俏老少,無論賢愚智不肖,凡是努力於撲滅烈火的人們,他們都看做生平的知己,因為是他們最得意事的夥計們。他們有時在火場上初次相見,就可以相視而笑,莫逆於心,“樂莫樂兮新相知”,他們的生活是多有趣呀!個個人雪亮的心兒在這一場野火裏互相認識,這是多麼值得幹的事情。懦怯無能的我在高樓上玩物喪誌地讀著無謂的書的時候,偶然聽到警鍾,望見遠處一片漫天的火光,我是多麼神往於隨著火舌狂跳的壯士,回看自己枯瘦的影子,我是多麼心痛,痛惜我虛度了青春同壯年。
我們都是上帝所派定的救火夫,因為凡是生到人世來都具有救人的責任,我們現在時時刻刻聽著不斷的警鍾,有時還看見人們呐喊著望前奔,然而我們有的正忙於掙錢積錢,想做麵團團,心硬硬,人蠢蠢的富家翁,有的正陰謀權位,有的正摟著女人歡娛,有的正緣著河岸,自鳴清高地在那兒傷春悲秋,都是失職的救火夫。有些神經靈敏的人聽到警鍾,也都還覺得難過,可是又顧惜著自己的皮膚,隻好拿些棉花塞在耳裏,閉起門來,過象牙塔裏的生活。若使我們城裏的救火夫這樣懶惰,拿公事來做兒戲,那麼我們會多麼憤激地辱罵他們,可是我們這個大規模的失職卻幾乎變成當然的事情了。天下事總是如是莫測其高深的,宇宙總是這麼顛倒地安排著,難怪波斯詩人喊起“打倒這胡塗世界”的口號。
她走了
她走了,走出這古城,也許就這樣子永遠走出我的生命了。她本是我生命源泉的中心裏的一朵小花,她的根總是種在我生命的深處,然而此後我也許再也見不到那隱有說不出的哀怨的臉容了。這也可說我的生命的大部分已經從我生命裏消逝了。
兩年前我的懦怯使我將這朵花從心上輕輕摘下,(世上一切殘酷大膽的事情總是懦怯弄出來的,許多自殺的弱者,都是因為起先太顧惜生命了,生命果然是安穩地保存著,但是自己又不得不把它扔掉。弱者隻怕失敗,終免不了一個失敗,天天兜著這個圈子,兜的回數愈多,也愈離不開這圈子了!)——兩年前我的懦怯使我將這朵小花從心上摘下,花葉上沾著幾滴我的心血,它的根當還在我心裏,我就不天天從這折斷處湧出,化成膿了。所以這兩年來我的心裏的貧血症是一年深一年了。今天這朵小花,上麵還濡染著我的血,卻要隨著江水——清流乎?濁流乎?天知道!——流去,我就這麼無能為力地站在岸上,這麼心裏狂湧出鮮紅的血。
“誰道人生無再少,門前流水尚能西”,但是我淒慘地相信西來的
弱水絕不是東去的逝波。否則,我願意立刻化作牛矢滿麵的石板在溪旁等候那萬萬年後的某一天。
她走之前,我向她扯了多少瞞天的大謊呀!但是我的鮮血都把它們染成為真實了。還沒有湧上心頭時是個謊話,一經心血的洗禮,卻變做真實的真實了。我現在認為這是我心血惟一的用處。若使她知道個個謊都是從我心房裏榨出,不像那信口開河的真話,她一定不讓我這樣不斷地扯謊的。我將我生命的精華搜集在一起,全放在這些謊話裏麵,擲在她的腳旁,於是乎我現在剩下來的隻是這堆渣滓,這個永遠是渣滓的自己。我好比一根火柴,跟著她已經擦出一朵神奇的火花了,此後的歲月隻消磨於躺在地板上做根腐朽的木屑罷了!人們踐踏又何妨呢?“推枰猶戀全輸局”,我已經把我的一生推在一旁了,而且絲毫也不留戀著。
她勸我此後還是少抽煙,少喝酒,早些睡覺,我聽著我心裏歡喜得正如破曉的枝頭弄舌的黃雀,我不是高興她這麼掛念著我,那是用不著證明的,也是言語所不能證明的,我狂歡的理由是我看出她以為我生命還未全行枯萎,尚有留戀自己生命的可能,所以她進言的時期還沒有完全過去;否則,她還用得著說這些話嗎?我捧著這血跡模糊的心求上帝,希望她永久保留有這個幻覺。我此後不敢不多喝酒,多抽煙,遲些睡覺,表示我的生命力尚未全盡,還有心情來扮個頹喪者,因此使她的幻覺不全是個幻覺。雖然我也許不能再見她的倩影了,但是我卻有些迷信,隻怕她靠著直覺能夠看到數千裏外的我的生活情形。
她走之前,她老是默默地聽我的懺情的話,她怎能說什麼呢?我怎能不說呢?但是她的含意難伸的形容向我訴出這十幾年來她辛酸的經驗,悲哀已爬到她的眉梢同她的眼睛裏去了,她還用得著言語嗎?她那輕脆的笑聲是她沉痛的心弦上彈出的絕調,她那欲淚的神情傳盡人世間的苦痛,她使我凜然起敬,我覺得無限的慚愧,隻好濾些清淨的心血,
凝成幾句的謊言。天使般的你呀!我深深地明白你會原宥,我從你的原宥我得到我這個人惟一的價值。你對我說,“女子多半都是心地極偏狹的,頂不會容人的,我卻是心最寬大的”,你這句自白做了我黑暗的心靈的閃光。
我真認識得你嗎?真走到你心窩的隱處嗎?我絕不這樣自問著,我知道在我不敢講的那個字的立場裏,那個字就是惟一的認識。心心相契的人們那裏用得著知道彼此的姓名和家世。
你走了,我生命的弦戛然一聲全斷了,你聽見了沒有?
寫這篇東西時,開頭是用“她”字,但是有幾次總誤寫做“你”字,後來就任情地寫“你”字了。仿佛這些話遲早免不了被你瞧見,命運的手支配著我的手來寫這篇文字,我又有什麼辦法哩!
苦.笑
你走了,我卻沒有送你。我那天不是對你說過,我不去送你嗎。送你隻添了你的傷心,我的傷心,不送也許倒可以使你在匆忙之中暫時遺忘了你所永不能遺忘的我,也可以使我存了一點兒瀕於絕望的希望,那時你也許還沒有離開這古城。我現在一走出家門,就盡我的眼力望著來往街上遠遠近近的女子,看一看裏麵有沒有你。在我的眼裏天下女子可分兩大類,一是“你”,一是“非你”,一切的女子,不管村俏老少,對於我都失掉了意義,她們唯一的特征就在於“不是你”這一點,此外我看不出她們有什麼分別。在Fichte的哲學裏世界分做Ego和non-ego兩部分,在我的宇宙裏,隻有you Non-you兩部分。我憎惡一切人,我憎惡自己,因為這一切都不是你,都是我所不願碰到的,所以我雖然睜著眼睛,我卻是個盲人,我什麼也不能看見,因為凡是“不是你”的東西都是我所不肯瞧的。
我現在極喜歡在街上流蕩,因為心裏老想著也許會遇到你的影子,我現在覺得再有一瞥,我就可以在回憶裏度過一生了。在我最後見到你以前,我已經覺得一瞥就可以做成我的永生了,但是見了你之後,我仍然覺得還差了一瞥,仍然深信再一瞥就夠了。你總是這麼可愛,這麼像孫悟空用繩子拿著銀角大王的心肝一樣,抓著我的心兒,我對於你隻有無窮的刻刻的願望,我早已失掉我的理性了。
你走之後,我變得和氣得多了,我對於生人老是這麼嘻嘻哈哈敷衍著,對於知己的朋友老是這麼露骨地亂談著,我的心已經隨著你的衣緣飄到南方去了,剩下來的空殼怎麼會不空心地笑著呢?然而,狂笑亂談後心靈的沉寂,隨和湊趣後的淒涼,這隻有你知道呀!我深信你是飽嚐過人世間苦辛的人,你已具有看透人生的眼力了。所以你對於人生取這麼通俗的態度,這麼用客套來敷衍我。你是深於憂患的,你知道客套是一切靈魂相接觸的緩衝地,所以你拿這許多客套來應酬我,希冀我能夠因此忘記我的悲哀,和我們以前的種種。你的裝做無情正是你的多情,你的冷酷正是你的仁愛,你真是客套得使我太感到你的熱情了。
今晚我醉了,醉得幾乎不知道我自己的姓名。但是一杯一杯的酒使我從不大和我相幹的事情裏逃出,使我認識了有許多東西實在不是屬於我的。比如我的衣服,那是如是容易破爛的,比如我的臉孔,那是如是容易變得更清瘦,換一個樣子,但是在每杯斟到杯緣的酒杯底我一再見到你的笑容,你的苦笑,那好像一個人站在懸岩邊際,將跳下前一刹那的微笑。一杯一杯幹下去沉到我心裏。我也現出苦笑的臉孔了,也參到你的人生妙決了。做人就是這樣子苦笑地站著,隨著地球向太空無目的地狂奔,此外並無別的意義。你從生活裏得到這麼一個教訓,你還它以暗淡的冷笑,我現在也是這樣了。
你的心死了,死得跟通常所謂成功的人的心一樣地麻木,我的心也死了,死得恍惚世界已返於原始的黑暗了。兩個死的心再連在一起有什麼意義呢?苦痛使我們灰心,把我們的心化做再燃不著的灰燼,這真是“哀莫大於心死”。所以我們是已經失掉了生的意誌和愛的能力了,
“希望”早葬在墳墓之中了,就說將來會實現也不過是僵屍而已矣。
年紀總算青青,就這麼萬劫不複地結束,彼此也難免覺得惆悵罷!這麼人不知鬼不覺地從生命的行列退出,當個若有若無的人,臉上還湧著紅潮的你怎能甘心呢?因此你有時還發出掙紮著的呻吟,那是已墮陷阱的走獸最後的呼聲。我卻隻有望著煙鬥的煙霧凝想,現到以前可能,此刻絕難辦到的事情。
今晚有一隻蟲,慚愧得很我不知道它叫做什麼,在我耳邊細吟,也許你也聽到這類蟲的聲音罷!此刻我們居在地上聽著,幾百年後我們在地下聽著,那有什麼礙事呢,蟲聲總是這麼可喜的。也許你此時還聽不到蟲聲,卻望著白浪滔天的大海微歎。你看見海上的波濤沒有?來時多麼雄壯,一會兒卻消失得無影無蹤,你我的事情也不過大海裏的微波罷,也許上帝正憑闌遠眺水平線上的蒼茫山色,沒有注意到我們的一起一伏,那時我們又何必如此夜郎自大,狂訴自個的悲哀呢?
墳
你走後,我夜夜真是睡得太熟了,夜裏絕不醒來,而且未曾夢見過你一次,豈單是沒有夢見你,簡直什麼夢都沒有了。看看鍾,已經快十點了,就擦一擦眼睛,躺在床上,立刻睡著,死屍一樣地睡了九個鍾頭,這是我每夜的情形的。你才走後,我偶然還涉遐思,但是渺茫地憶念一會兒,我立刻喝住自己,叫自己不要胡用心力,因為“想你”是罪過,可說是對你犯一種罪。不該想而想,想我所不配想的人,這樣行為在中古時代叫做“瀆神”,在有皇冕的國家叫做“大不敬”。從前讀Bury的思想自由史,對於他開章那幾句話已經很有些懷疑,他說思想總是自由的,所以我們普通所謂思想自由實在是指言論自由。其實思想何曾自由呢!天下個個人都有許多念頭是自己不許自己去想的,我的不敢想你也是如此。然而,“不想你”也是罪過,,對於自己的罪過。叫我自己不想你,去拿別的東西來敷衍自己的方寸,那真是等於命令自己將心兒從身裏抓出,擲到垃圾堆中。所以為著麵麵俱圓起見,我隻好什麼也不想,讓世上事物的浮光掠影隨便出入我的靈台,我的心就這麼毫不
自動地淒冷地呆著。失掉了生活力的心怎能夠弄出幻夢呢,因此我夜夜都嚐了死的意味,過個未壽終先入土的生活,那是愛倫坡所喜歡的題材,那個有人說死在街頭的愛倫坡呀!那個臉容是悲劇的結晶的愛倫坡呀!
可是,我心裏卻也不是空無一物,裏麵有一座小墳。“小影心頭葬”,你的影子已深埋在我心裏的隱處了。上麵當然也蓋一座石墳,兩旁的石頭照例刻上“春秋多佳日,山水有清音”,這付對聯,墳上免不了栽幾棵鬆柏。這是我現在的“心境”,的的確確的心境,並不是境由心造的。負上莫明其妙的重擔,拖個微弱的身軀,蹣跚地在這沙漠上走著,這是世人共同的狀態;但是心裏還有一座石墳鎮壓得血脈不流,這可是我的專利。天天過墳墓中人的生活,心裏卻又有一座墳墓,正如廣東人雕的象牙球,球裏有球,多麼玲瓏呀!吾友沉海說過:“訴自己的悲哀,求人們給以同情,是等於叫花子露出胸前的創傷,請過路人施舍。”旨哉斯言!但是我對於我心裏這個新塚頗有沾沾自喜的意思,認為這是我生命換來的藝術品,所以像Coleridge詩裏的古舟子那樣牽著過路人,硬對他們說自己淒苦的心曲,甚至於不管他們是赴結婚喜宴的客人。
石墳上鬆柏的陰森影子遮住我一切年少的心情,“春秋多佳日,山水有清音”,這二句詩冷嘲地守在那兒。十年前第一次到鄉下掃墓,見到這兩句對於死人嘲侃的話,我模糊地感到後死者對於泉下同胞的殘酷。自然是這麼可愛,人生是這麼好玩,良辰美景,紅袖青衫,枕石漱流,逍遙山水,這那裏是安慰那不能動彈的骷髏的話,簡直是無緣無故的侮辱。現在我這座小墳上撒但刻了這十個字,那是十朵有尖刺的薔薇,這般嬌豔,這般刻毒地刺人。所以我覺得這一座墳是很美的,因為天下美的東西都是使人們看著心酸的。
我沒有那種欣歡的情緒,去“長歌當哭”,更不會輕盈地捧著含些朝露的花兒,自覺憂愁得很動人憐愛地由人群走向墳前,我也用不著拿扇子去煽幹那濕土,當然也不是一個背個鐵鋤,想去偷墳的解剖學教授,我隻是一個默默無言的守墳蒼頭而已。
貓.狗
慚愧得很,我不單是怕狗,而且怕貓,其實我對於六合之內一切的動物都有些害怕。
怕狗,這個情緒是許多人所能了解的,生出同情的。我的怕狗幾乎可說是出自天性。記得從前到初等小學上課時候,就常因為惡狗當道,立刻退卻,兜個大圈子,走了許多平時不敢走的僻路,結果是遲到同半天的心跳。十幾年來踽踽地躑躅於這荒涼的世界上。童心差不多完全消失了,而怕狗的心情仍然如舊,這不知道是不是可慶的事。
怕狗,當然是怕它咬,尤其怕被瘋狗咬。但是既會無端地咬起人來,那條狗當然是瘋的。猛狗是可怕的,然而聽說瘋狗常常現出馴良的神氣,尾巴低垂,夾在兩腿之間。並且狗是隨時可以瘋起來的。所以天下的狗都是可怕的。若使一個人給瘋狗咬了,據說過幾天他肚子裏會發出怪聲,好像有小瘋狗在裏叫著。這真是驚心動魄極了,最少對於神經衰弱的我是夠恐怖了。
我雖然怕它,卻萬分鄙視它,厭惡它。纏著姨太太腳後跟的哈巴狗
是用不著提的。就說那馳騁森林中的獵狗和守夜拒賊的看門狗罷!見著
生客就狺狺著聲勢逼人,看到主子立刻伏貼貼地低首求歡,甚至於把前麵兩腳拱起來,別的禽獸絕沒有像它這麼奴性十足,總脫不了“走狗”的氣味。西洋人愛狗已經是不對了,他們還有一句俗語“若使你愛我,請也愛我的狗罷”,(Love me ,Love my dog.)這真是豈有此理。人沒有權利叫朋友這麼濫情。不過西洋人裏麵也一兩人很聰明的。歌德在浮士德裏說那個可怕的Mephistopheles第一次走進浮士德的書房,是化為一條狗。因此我加倍愛念那部詩劇。
可是拿狗來比貓,可又變成個不大可怕的東西了。狗隻能咬你的身體,貓卻會蠶食你的靈魂,這當然是迷信,但是也很有來由。我第一次怕起貓來是念了愛倫坡的短篇小說“黑貓”。裏麵敘述一個人打死一隻黑貓,此後遇了許多不幸事情,而他每次在不幸事情發生的地點都看到那隻貓的幻形,獰笑著。後來有一時期我喜歡念外國鬼怪故事,知道了女巫都是會變貓的,當赴撒但狂舞會時候,個個女巫用一種油塗在身上,念念有詞,就化成一隻貓從屋頂飛跳去了。中國人所謂狐狸貓,也是同樣變幻多端,善迷人心靈的畜生,你看,貓的腳踏地無聲,貓的眼睛總是似有意識的,它永遠是那麼偷偷地潛行,行到你身旁,行到你心裏。亞儷斯遊記裏不是說有一隻貓現形於空中,微笑著。一會兒貓的麵部不見了,光剩一個笑臉在空中。這真能道出貓的神情,它始終這麼神秘,這麼陰謀著,這麼留一個抓不到的影子在人們心裏。歐洲人相信一隻貓有十條命,仿佛中國也有同樣的話,這也可以證明它的精神的深刻矯健了。我每次看見貓,總怕它會發出一種魔力,把我的心染上一層顏色,留個永不會退去的痕跡。碰到狗,我們一躲避開,什麼事都沒有了,遇見貓卻不能這麼容易預防。它根本不傷害你的身體,卻要占住你的靈魂,使你失丟了人性,變成一個莫名其妙的東西,這些事情真是可怕得使我不敢去設想,每想起來總會打寒噤。
上海是一條狗,當你站在黃浦灘閉目一想,你也許會覺得橫在麵前
是一條惡狗。狗可以代表現實的黑暗,在上海這現實的黑暗使你步步驚心,真仿佛一條瘋狗跟在背後一樣。北平卻是一隻貓。它代表靈魂的墮落。北平這地方有一種黴氣,使人們百事廢弛,最好什麼也不想,也不幹了,隻是這麼蹲著癡癡地過日子。真是一隻大貓將個個人的靈魂都打上黑印,萬劫不複了。
若使我們睜大眼睛,我們可以看出世界是給貓狗平分了。現實的黑暗和靈魂的墮落霸占了一切。我願意這片大地是個絕無人煙的荒涼世界,我又願意我從來就未曾來到世界過。這當然隻是個黃金的幻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