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遇春精品選 書信(3 / 3)

照你信的口氣,好像你是天下最不幸的人,秋心你隻知道情人的失戀是可悲哀,你還不曉得夫婦中間失戀的痛苦。你現在失戀的情況總還帶三分Romantic的色彩,她雖然是不愛你了,但是能夠這樣忽然間由情人一變變做陌路之人,倒是件痛快的事——其痛快不下給一個運刀如飛殺人不眨眼的劊子手殺下頭一樣。最苦的是那一種結婚後二人愛情漸漸不知不覺間淡下去。心中總是感到從前的夢的有點不能實現,而一方麵對“愛情”也有些麻木不仁起來。這種肺病的失戀是等於受淩遲刑。挨這種苦的人,精神天天痿痹下去,生活力也一層一層沉到零的地位。這種精神的死亡才是天地間惟一的慘劇。也就因為這種慘劇旁人看不出來,有時連自己都不大明白,所以比別的要慘苦得多。你現在雖然失戀但是你還有一肚子的怨望,還想用很多力寫長信去告訴你的惟一老朋友,可見你精神仍是活潑潑跳動著。對於人生還覺得有趣味——不管是詈罵運命,或是讚美人生——總不算個不幸的人。秋心你想我這話有點道理嗎?秋心,你同我談失戀,真是“流淚眼逢流淚眼”了。我也是個失戀的人,不過我是對我自己的失戀,不是對於在我外麵的她的失戀。我這失戀既然是對於自己,所以不顯明,旁人也不知道。因此也是更難

過的苦痛。無聲的嗚咽比嚎啕總是更悲哀得多了。我想你現在總是白天

魂不守舍地胡思亂想,晚上睜著眼睛看黑暗在那裏怔怔發呆,這麼下去一定會變成神經衰弱的病。我近來無聊得很,專愛想些不相幹的事。我打算以後將我所想的報告給你,你無事時把我所想出的無聊思想拿來想一番,這樣總比你現在毫無頭緒的亂想,少費心力點罷。有空時也希望你想到那裏筆到那裏般常寫信給我。兩個伶仃孤苦的人何妨互相給點安慰呢!

馭聰,十六年陽元宵寫於北大西齋。

秋心:

在我心境萬分沉悶時候,接到你由豔陽的南方來的信,雖然隻是潦草幾行,所說的又是淒涼酸楚的話,然而我眉開眼笑起來了。我不是因為有個煩惱伴侶,所以高興。真真嚐過愁緒的人,是不願意他的朋友也挨這刺心的苦痛。那個躺在床上呻吟的病人,會願意他的家人來同病相憐呢?何況每人有自各的情緒,天下絕找不出同樣煩悶的人們。可是你的信,使我回憶到我們的過去生活;從前那種天真活潑充滿生機的日子卻從時光寶庫裏發出燦爛的陽光,我這彷徨悵惘的胸懷也反照得生氣勃勃了。

你信裏很有流水年華,春花秋謝的感想。這是人們普遍都感到的。我還記得去年讀Arnold Bennett的The OldWives’Tale最後幾頁的情形。那是在個靜悄悄的冬夜,電燈早已暗了,燭光閃著照那已熄的火爐。書中是說一個老婦人在她丈夫死去那夜的悲哀。“最感動她心的是他曾經年青過,漸漸的老了,現在是死了。他一生就是這麼一回事。青春同壯

年總是這麼結局。什麼事情都是這麼結局。”

Bennett到底是寫實派第一流人物,簡簡單單幾句話把老寡婦的心事寫得使我們不能不相信。我當時看完了那末章,覺有個說不出的失望,癡癡的坐著默想,除了渺茫,慘淡,單調,無味,……幾個零碎感想外,又沒有什麼別的意思。以後有時把這些話來咀嚼一下,又生出讚美這青春同逝水一般流去了的想頭。假使世上真有駐顏的術,不老的丹,Oscar Wilde的Dorian Gray的夢真能實現,每人都有無窮的青春,那時我們的苦痛比現在恐怕會多得好些,另外有“青春的悲哀”了。本來青春的美就在它那種蜻蜒點水燕子拍綠波的同我們一接近就跑去這一點。看著青春的易逝,才覺得青春的可貴,因此也更想能夠在這一去不返的瞬間裏得到無窮的快樂。所以在青春時節我們特別有生氣,一顆心仿佛是清早的園花,張大了瓣吸收朝露。青春的美大部分就存在著這種努力享樂惟恐不及生命力的跳躍。若使每人前麵全現一條不盡的花草續紛的青春的路,大家都知道青春是常住的,沒有誤了青春的可怕,誰天天也懶洋洋起來了。青春給我們一抓到,它的美就失丟了,同肥皂泡子相像,隻好讓它在空中飛翱,將青天紅樓全縮映在圓球外麵,可是我們的手一碰,立刻變為烏有了。

就說是對這呆板不變的青春,我們仍然能夠有些讚賞,不斷單調的享樂也會把人弄煩膩了,天下沒整天吃糖口胃不覺難受的人。而且把青春變成家常事故,它的浪漫飄渺的美麗也全不見了。本來人活著精神物質方麵非動不可,所以在對將來抱著無限希望同捶心跌腳追悔往事,或者回憶從前黃金時代這兩個心境裏,生命力是不停地奔馳,生活也覺得豐富,而使精神停住來享受現在是不啻叫血管不流一般地自殺政策,將生命的花弄枯萎了不同外河相通的小池終免不了變成穢水,不同別人生同情的心總是枯涸無聊。沒有得到愛的少年對愛情是讚美的,做黃金好夢的戀人是充滿了欣歡,失戀人同結婚不得意的人在極端失望裏爆發出一線對愛情依依不舍的愛戀,和鳳凰燒死後又振翼複活再度幼年的時光一樣。隻有結婚後覺得滿意的人是最苦痛的,他們達到日日企望的地方,卻隻覺空虛漸漸的漲大,說不出所以然來,也想不來一個比他們現狀再好的境界,對人生自然生淡了,一切的力氣免不了麻痹下去。人生最怕的是得意,使人精神廢弛,一切灰心的事情無過於不散的筵席。你還記得前年暑假我們一塊劃船談Wordsworth詩的快樂罷?那時候你不是極讚美他那首Yarrow Unvisited說我們應當不要走到盡頭,高聲地唱:

Twill soothe us in our sorrow

That eart has something yet to show,

The bonny holms of arrow!

青春之所以可愛也就在它給少年以希望,贈老年以惆悵。(安慰人的能力同希望差不多,比心滿意足,登高山灑幾滴亞曆山大的淚的空虛是好萬萬倍了。)好多人埋怨青春騙了我們,先允許我們一個樂園,後來毫不踐言隻送些眼淚同長歎。然而這正是青春的好處,它這樣子供給我們活氣,不至於陷於頗償了的無為。希望的妙處全包含在它始終是希望這樣事裏麵,若使每個希望都化做鐵硬的事實,那樣什麼趣味一筆勾消了的世界還有誰願意住嗎?所以年青人可以唱戀愛的歌,失戀人同死了愛人的人也做得出很好失望(希望的又一變相,骨子裏差不多的東西)同悼亡的詩,隻有那在所謂甜蜜家庭兩人互相妥協著的人們心靈是化作灰燼。Keats在情詩中歌頌死同日本人無緣無故地相約情死全是看清楚此中奧妙後的表現。他們隻怕青春的長留著,所以用死來劃斷這青春黃金的線。這般情感銳敏的人若生在青春常住的世界,他們的受難真不是言語所能說。這些話不是我有意要慰解你才說的,這的確我自己這麼相信。春花秋謝,誰看著免不了嗟歎。然而假設花老是這麼嬌紅欲滴的開著,春天永久不離大地,這種雕刻似的死板板的美景更會令人悲傷。因為變更是宇宙的原則,也可算做賞美中一般重要成分。並且春天

既然是老滯在人間,我們也跟著失丟了每年一度雙迎春來熱烈的快樂。由美神經靈敏人看來,殘春也別有它的好處,甚至比豔春更美,為的是裏麵帶種衰頹的色調,互相同春景對照著,十分地顯出那將死春光的欣欣生意。夕陽所以“無限好”,全靠著“近黃昏”。讓瞥眼過去的青春長留個不滅的影子在心中,好像Pompeii廢墟,劫後餘燼,有人卻覺得比完整建築還好。若使青春的失丟,真是件慘事,倚著拐杖的老頭也不會那麼笑嘻嘻地說他們的往事了。

十七年三月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