鬱達夫精品選 小說 16.(2 / 3)

記得有一次,她要出門去和一位朋友吃午飯,我正在她們家裏坐著閑談,她要我去上她姊姊房裏把一雙新買的皮鞋拿來替她穿上。這一雙皮鞋,似乎太小了一點,我捏了她的腳替她穿了半天,才穿上了一隻。她氣得急了,就舉起手來,向我的伏在她小腹前的臉上頭上脖子上亂打起來。我替她穿好第二隻的時候,脖子上已經有幾處被她打得青腫了。到我站起來,對她微笑著,問她“穿得怎麼樣”的時候,她說:“右腳尖有點痛!”我就挺了身子,很正經地對她說,“踢兩腳吧踢得寬一點,或者可以好些!”

說到她那雙腳,實在不由人不愛。她已經有二十多歲了,而那雙肥小的腳,還同十二三歲的小女孩的腳一樣。我也會為她穿過絲襪,所以她那雙肥嫩晰白,腳尖很細,後跟很厚的肉腳,時常要做我的幻想的中心。從這一雙腳,我能夠想出許多離奇的夢境來。譬如在吃飯的時候,我一見了粉白油潤的香稻米飯,就會聯想到她那雙腳上去。“萬一這碗裏,”我想,“萬一這碗裏盛著的,是她那雙嫩腳,那麼我這樣的在這裏咀吮,她必要感到一種奇怪的癢痛。假如她橫躺著身體,把這一雙肉腳伸出來任我咀嚼的時候,從她那兩條很曲的口唇線裏,必要發出許多真不真假不假的喊來。或者轉起身來,也許狠命的在頭上打我一下的。……”我一想到此地飯就要多吃一碗。

像這樣活潑放達的老二,像這樣柔順蠢笨的我,這兩人中間的關係,在半年裏發生出來的這兩人中間的關係,當然可以想見得到了。況我當時,還未滿二十七歲,還沒有娶親,對於將來的希望,也還很有自負心哩!

當在陳家起坐室裏說笑話的時候,我的那位友人的太太,也曾向我們說起過。“老二,李先生若做了你的男人,那他就天天可以替你穿鞋著襪,並且還可以做你的出氣筒,白天晚上,都可以受你的踢打,豈不很好麼?”老二聽到這些話,總老是笑著,對我斜視一眼說:“李先生不行,太笨,他不會伺候人。我倒很願意受人家的踢打,隻叫有一位能夠命令我,叫我心服的男子就好了。”在這樣的笑談之後,我心裏總滿感著憂鬱,要一個人跑上馬路去走半天,才能把胸中的鬱悶遣散。

有一天禮拜六的晚上,我和她在大馬路市政廳聽音樂出來。老大老三都跟了一位她們大姊夫的朋友看電影去了。我們走到一家酒館的門口,忽而吹來了兩陣冷風,這時候正是九十月之交的秋晚的時候,我就拉住了她的手,顫抖著說:“老二!我們上去吃一點熱的東西再回去吧!”她也笑了一笑說:“去吃點熱酒吧!”我在酒樓上吃了兩杯熱酒之後,把平時的那一種木訥怕羞的態度除掉了,向前後左右看了一看,看見空洞的樓上,一個人也沒有,就挨近了她的身邊,對她媚視著,一邊發著顫聲,一句一逗的對她說:“老二!我……我的心,你可能了解?我,我,我很想……很想和你長在一塊兒!”她舉起眼睛來看了我一眼,又曲了嘴唇的兩條線在口角上含著翻弄人的微笑,回問我說:“長在一塊便怎麼啦?”我大了膽,便擺過嘴去和她親了一個嘴,她竟劈麵的打了我一個嘴巴。樓下的夥計,聽了拍的這一聲大響聲,就急忙的跑了上來,問我們“還要什麼酒菜?”我忍著眼淚,還是微微地笑著對夥計說:“不要了,打手巾來!”等到夥計下去的時候,她仍舊是不改常態的對我說:“李先生!不要這樣,下回你若再幹這些事情,我還要打得凶哩!”我也隻好把這事當做了一場笑話,很不自然地把我的感情壓住了。

凡我對她的這些感情,和這些感情所催發出來的行為動作,旁人大約是看得很清楚的。所以老三雖則是一個很沉鬱,脾氣很特別,平時說話老是陰陽怪氣的女子,對我與老二中間的事情,有時卻很出力的在為我們拉攏。有時見了老二那一種打得我太狠,或者嘲弄得我太難堪的動作,也著實為我打過幾次抱不平,極婉曲周到地說出話來非難過老二。而我這不識好歹的笨伯,當這些時候心裏頭非但不感謝老三,還要以為她是多事,出來幹涉人家的自由行動。

在這一種情形之下,我和她們四姊妹對門而住,來往交際了半年多。那一年的冬天,老二忽然與一個新自北京來的大學生訂婚了。

這一年舊曆新年前後的我的心境,當然是惑亂得不堪,悲痛得非常。當沉悶的時候,邀我去吃飯,邀我去打牌,有時候也和我兩人去看電影的,倒是平時我所不大喜歡,常和老二兩人叫她做陰私鬼的老三。而這一個老三,今天卻突然的在這個南方的港市裏,在這一個細雨朦朧的秋天的晚上,偶然遇見了。

想到了這裏,我手裏拿著的那支紙煙,已經燒剩了半寸的灰燼,麵前杯中倒上的酒,也已經冷了。糊裏糊塗的喝了幾口酒,吃了兩三筷菜,夥計又把一盤生翅湯送了上來。我吃完了晚飯,慢慢的冒雨走回旅館來,洗了手臉,換了衣服,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終於一夜沒有合眼。我想起了那一年的正月初二,老三和我兩人上蘇州去的一夜旅行。我想起了那一天晚上,兩人默默的在電燈下相對的情形。我想起了第二天早晨起來,她在她的帳子裏叫我過去,為她把掉在地下的衣服撿起來的聲氣。然而我當時終於忘不了老二,對於她的這種種好意的表示,非但沒有回報她一二,並且簡直沒有接受她的餘裕。兩個人終於白旅行了一次,感情終於沒有接近起來,那一天午後,就匆匆的依舊同兄妹似的回到上海來了。過了元宵節,我因為胸中苦悶不過,便在報館裏辭了職,和她們姊妹四人,也沒有告別,一個人連行李也不帶一件,跑上北京的冰天雪地裏去,想去把我的過去的一切忘了,把我的全部的煩悶葬了。嗣後兩三年來,東飄西泊,卻還沒有在一處住過半年以上。無聊之極,也學學時髦,把我的苦悶寫出來,做點小說賣賣。然而於不知不覺的中間,終於得了呼吸器的病症。現在飄流到了這極南的一角,誰想得到再會和這老三相見於黃昏的路上的呢!啊,這世界雖說很大,實在也是很小。兩個浪人,在這樣的天涯海角,也居然再能重見,你說奇也不奇。我想前想後,想了一夜,天色有點微明,窗上有早起的工人經過的時候,方才昏昏地睡著。也不知睡了幾久,在夢裏忽而聽到幾聲咯咯的扣門聲。急忙夾著被條,坐起來一看,夜來的細雨,已經晴了,南窗裏有兩條太陽光線,灰黃黃的照在那裏。我含糊地叫了一聲“進來!”而那扇門卻老是不往裏開。再等了幾分鍾,房門還是不向裏開,我才覺得

奇怪了,就披上衣服,走下床來。等我兩腳剛立定的時候,房門卻慢慢的開了。跟著門進來的,一點兒也不錯,依舊是陰陽怪氣,含著半臉神秘的微笑的老三。

“啊,老三!你怎麼來得這樣早?”我驚喜地問她。

“還早麼?你看太陽都斜了啊!”

說著,她就慢慢地走進了房來,向我的上下看了一眼,笑了一臉,就仿佛害羞似的去窗麵前站住,望向窗外去了。窗外頭夾一重走廊,遙遙望去,底下就是一家富室的庭園,太陽很柔和的照在那些未凋落的槐花樹和雜樹的枝頭上。

她的裝束和從前不同了。一件芝麻呢的女外套裏,露出了一條白花絲的圍巾來,上麵穿的是半西式的八分短襖,裙子係黑印度緞的長套裙。一頂淡黃綢的女帽,深蓋在額上,帽子的卷邊下,就是那一雙迷人的大眼,瞳人很黑,老在凝視著什麼似的大眼。本來是長方的臉,因為有那頂帽子深覆在眼上,所以看去仿佛是帶點圓味的樣子。兩三年的歲月,又把她那兩條從鼻角斜拖向口角去的紋路刻深了。蒼白的臉色,想是昨夜來打牌辛苦了的原因。本來是中等身材不肥不瘦的軀體,大約是我自家的身體縮矮了吧,看起來仿佛比從前高了一點。她背著我呆立在窗前。我看看她的肩背,覺得是比從前瘦了。

“老三!你站在那裏幹什麼?”我扣好了衣裳,向前捱近了一步,一邊把右手拍上她的肩去,勸她脫外套,一邊就這樣問她。她也前進了半尺,把我的右手輕輕地避脫,朝過來笑著說:“我在這裏算賬。”

“一清早起來就算賬?什麼賬?”

“昨晚上的贏賬。”

“你贏了麼?”

“我哪一回不贏?隻有和你來的那回卻輸了。”

“噢,你還記得那麼清?輸了多少給我?哪一回?”

“險些兒輸了我的性命!”

“老三!”

“……”

“你這脾氣還沒有改過,還愛講這些死話。”

以後她隻是笑著不說話,我拿了一把椅子,請她坐了,就上西角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