鬱達夫精品選 小說 18.(1 / 3)

鬱達夫精品選 小說 18.

唯命論者

在××市立第十七小學教書的李德君先生,今天又滿懷了不快,從家裏悶悶地走上了學校;原因是當他在吃泡飯的時候,湯水太熱,舌頭上燙起了一個泡。而“福無雙至,禍不單行”的兩句老話,卻是他最佩服的定命哲學。

出胡同,轉了一個彎,正走到了河沿邊上的時候,河邊上樹上剛要飛走的一隻老鴉,又呱呱呱的向他叫了兩三聲。一邊走著,一邊張了怒目,正在凝視著這隻老鴉的去向,初出屋頂的太陽光線,又無端射進了他的眼睛。雙眼一感到眩惑,腳步亂了,拍搭一鉤,鋪路的亂石,又攀住了他那雙頭上早已開了大口的舊皮鞋腳。

“晦氣晦氣!真真是禍不單行!”

嘴裏呸呸地向地上唾了兩口唾沫,心裏這樣轉著,他想馬上跑回家去,尋出他那位也是小學教員出身,雖則是去年年底剛滿二十六歲,但已經生下了六個小孩,衰老得像六十二歲的老太太似的夫人來,大鬧一場,問她為什麼泡飯要燒得那麼的熱。可是時間來不及了,八點半就要上課的,頭次預備鍾已經在打起來了;的鍾聲,隻在晴空裏繚繞,又輕鬆又快活,好像似在嘲笑李德君先生的不幸。

急忙趕到了休息室裏,把頭上壓在那裏的那頂黃色舊黑呢帽一除,他的禿頂的頭上放出了一層蒸籠饅頭似的熱氣;三腳兩步搶上課堂,亮光光的饅頭上,熱氣已經結成了珠汗了。

“諸位小朋友,唉喝,唉喝,諸位小朋友……今天,……今天讀的,是一隻小鳥的故事……”正講到這一個題目,坐在第二排末尾的那個最頑皮的小孩,卻舉起

了手來。“李先生!我要撒尿!”李先生氣起來了,放下了書本,就張大了眼,大聲對這小孩喝著

說:“剛上著課,就要撒尿?不準去!”小孩也急起來了,又叫說:“李先生,我要撒出來了!”李先生低頭想了一想,結果沒有法子,終究還隻好讓他出課堂去。午前三個鍾頭的課上完之後,李先生的嘴顎骨感到了酸痛,亮晶晶

的光頭上似乎也消失了一層亮光。手裏夾著了一大堆要改的日記簿,曲著背,低著頭,走回家來吃中飯的時候,他的第五位公子正因為撒出了大便在換衣服;夫人燒飯,自然也為此而挨遲了鍾點。

不得已,李德君先生隻好餓著肚皮,先去改學生的卷子。一卷,兩卷,三卷,四卷,改到後來,他也氣起來了,拿起了邊上的一張白紙,就順筆的寫了下去。

“我李德君,係出隴西,家傳柱下;少年進學,早稱才氣無雙,老去依人,豈竟前程有限?每周所入,養一妻數子尚堪虞,此日所遭,竟五角六張之更甚。馮唐易老,李廣難封,雖曰人事,詎非天命?視彼輕佻劣子,坐擁多金,樗櫟庸材,高馳駟馬,則名教模楷,自隻能嗚咽作五知先生傳矣。況複三成四折,一欠再延,枵腹從公,低眉渡世,若再

稽遲十日之薪,勢將率我於枯魚之肆,嗚呼痛哉!亦唯命耳。”

寫完了這一篇唯命論後,讀了一遍,想想前兩月的薪水,還沒有發下,而明天四塊半錢的房租,卻不得不付了,心裏自然同麻繩初卷似地絞榨了起來,於是卷子也改不下去了。

“吃飯,還是吃飯吧!……”心裏想著就叫出了口來;“喂!飯有沒有燒好?……你,你,你近來,老是像沒頭蒼蠅似的,什麼都弄不好。譬如今天早晨的泡飯罷,就燒得太燙,而這中飯哩,又燒得這麼的遲。”

他對夫人的態度,每次總是這樣的;在心裏,他簡直要一把拖起來打她一頓,可是潛意識裏的“她也真可憐,嫁了我這一個年齡比她大一倍的老秀才,過的真不是人的生活。一家八口,窮得連雇一個使傭人的錢都沒有。還是忍耐些吧!”等想頭,終於使他壓住了氣,隻虎頭蛇尾地說幾句埋怨的話了事。但有時候,他說一句,她倒要回複他到兩句三句之多,結果還是他先住了嘴,這就是他的所謂和夫人的大鬧。在學校的同事之間,他的地位,也隻和在家庭裏的一樣。輕薄的少年同事,卑汙的當局人等,都不把他當做人看。他心裏雖則如火如荼地在氣在惱,但結果隻唉喝唉喝的空咳幾聲,就算出了氣。他在這小學裏勤續了二十年了,眼見得同事的及學生之中的狡猾者,一個一個都鑽入了社會,攫取了富貴,而他自己的一點點薄俸,反而一年一年的減少了下去。幸虧二十幾年前的那一張師範講習所的證書在幫他的忙,所以每次校長更換的時候,他還保留了那個三十八元六角的位置,否則恐怕早連燙舌尖的泡飯,都要向施粥廠去乞取了。

因為肚子的餓和下午怕趕不著去上課的心裏的急,使他想起了幾十年來的生涯大事。十六歲的那一年進學,總算是一件喜事,十餘年前的和現在這一位夫人的初次結婚,總算也是一件喜事。此外則想來想去,終於沒有一件稱心的事情。現在老了,臉上雖則還沒有養起須子,但眉毛中間的直紋和眼角鼻下的斜皺,分明證實了孔子說他的“四十五十而無聞焉”的一生。本來是不高不胖的身體,近來更曲了背瘦了肉,那一套七八年前做的粗呢中山裝,掛在身上,像是一麵不吃風的風帆。黃而且黑的那一張臉,自己在鏡子裏看起來,也像是一個老婆婆。左右的幾個盤牙掉了以後,顴骨愈顯得高,顴下的兩個深窩愈陷得黑了。少年的痕跡,若還有一點殘留在他的臉上的話,那隻可以舉出他的長眉下的一雙棱形的眼睛來;就是這一雙眼睛,近來也隻變成了撞牆的急狗似的陰狠而可怕,那一種颯爽的英氣,早就消失了。

“唉喝,唉喝!飯究竟怎麼樣了?”

可是奇怪得很,今天他這樣的接二連三地催了幾聲,他的夫人卻並無惱怒的回話。不但她並不惱怒,一隻手抱了一個周歲的小孩,一隻手拿菜和飯給他,她的臉上,並且還滿含了一臉神秘的微笑。他摸了幾下禿頭,一邊吃飯,一邊在那裏猜,猜她今天有了什麼喜事。“大約是她的娘要從鄉下來吧?”但她的來,每次總是突如其來的,從來也沒有預先使她女婿女兒知道過一次。“或者是又有了孕了麼?”不對不對,這並不是喜事。默默地吃完了飯,猜了許多次的啞謎,覺得都不很像,結果他也忍不住了,就開了口:“喂!你在那裏笑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