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後一兩個月中間,這一條河沿上夜裏就斷絕了行人,說是晚上過路的人,老見有一位矮矮穿舊中山裝的禿頭老先生,會唉喝唉喝地出來兜售獎券。這或者許是同打花會的人一樣,在利用了李先生的死,而謀生財的大道。
祈 願
窗外頭在下如拳的大雪,埋在北風靜默裏的這北國的都會,仿佛是在休息它的一年來的煩劇,現在已經沉睡在深更的暗夜裏了。
室內的電燈,雖在發放異樣的光明,然而桌上的殘肴杯碗,和老婢的來往收拾的遲緩的行動,沒有一點不在報這深更寒夜的蕭條。前廳裏的孩子們,似乎也倦了。除了一聲兩聲,帶著倦怠的話聲外,一點兒生氣也沒有。
我躺在火爐前的安樂椅上,嘴裏雖在吸煙,但眼睛卻早就想閉合攏去。銀弟老是不回來,在這寒夜裏叫條子的那幾個好奇的客人,我心裏真有點恨他們。
銀弟的母親出去打電話去了,去催她回來了,這明燈照著的前廂房裏,隻剩了孤獨的我和幾陣打窗的風雪的聲音。
“……沉索性沉沉到底,……試看看酒色的迷力究竟有幾多,……橫豎是在出發以前,是在實行大決心以前,……但是但是……這……這可憐的銀弟,……她也何苦來,她仿佛還不自覺到自己不過是我的一種
Caprice的試驗品……然而這一種Caprice又是從何而起的呢?啊啊孤獨,孤獨,這陪伴著人生的永遠的孤獨! ……”
當時在我的朦朧的意識裏回翔著的思考,不外乎此。忽而前麵對著院子的旁門開了,電光射了出去,光線裏照出了許多雪片來。頭上肩上,點綴著許多雪片,銀弟的娘,臉上裝著一臉苦笑,進來哀求似的告我說:
“廣寒仙館怡情房裏的客人在發脾氣,說銀弟的架子太大,今晚上是不放她回來了。”
我因為北風雨雪,在銀弟那裏,已經接連著住了四晚了,今晚上她不回來,倒也落得幹淨,好清清靜靜的一個人睡它一晚。但是想到前半夜廣寒仙館來叫的時候,銀弟本想托病不去,後來經我再三的督促,她才拖拖挨挨出去的神情,倒有點覺得對她不起。況且怡情的那個客人,本來是一個俗物。他隻相信金錢的權力,不曉得一個人的感情人格的。大約今晚上,銀弟又在那裏受罪了。
臨睡之前,將這些前後的情節想了一遍,幾乎把脫衣就睡的勇氣都打消了。然而幾日來的淫樂,已經將我的身體消磨得同棉花樣的倦弱,所以在火爐前默坐了一會,也終於硬不過去,不得不上床去睡覺。
蓬蓬蓬蓬的一陣開門聲,叫喚聲,將我的睡夢打醒,神誌還沒有回複的時候,我覺得棉被上,忽而來了一種重壓。接著臉上感著了一種冰冷冰冷的觸覺。我眼睛還沒有完全打開,耳朵邊上的一陣哀切的斷續的啜泣聲就起來了。
原來銀弟她一進房門,皮鞋也沒有脫,就拚命的跑過來倒投在床上,在埋怨我害她去受了半夜的苦。暗泣了好久好久,她才一句一句的說:
“……我……我……是說不去的……你你……你偏要趕我……趕我出去,……去受他們這一場輕薄……”
說到這裏,她又哭了起來:
“……人家……人家的客人,……隻曉得慰護自己的姑娘……而你呢……你呢……倒反要作弄我……”
這時候天早已亮了,從窗子裏反射進來的雪光,照出了她的一夜不睡的臉色,眼圈兒青黑得很,鼻縫裏有兩條光膩的油漬。
我做好做歹的說了半天,賠了些個不是,答應她再也不離開北京了,她才好好的脫了衣服到床上來睡。
睡下之後,她倒鼾鼾的睡去了,而我的神經,受了這一番激刺,卻怎麼也鎮靜不下去。追想起來,這也是我作的孽,本來是與她不能長在一塊的,又何苦來這樣的種一段惡根。況且我雖則日日沉浸在這一種紅綠的酒色裏,孤獨的感覺,始終沒有脫離過我。尤其是在夜深人靜,歡筵散後,我的肢體倦到了不能動彈的時候,這一種孤寂的感覺,愈加來得深。
這一個清冷大雪的午前,我躺在床上,側耳靜聽聽胡同裏來往的行人,覺的自家仿佛是活埋在墳墓裏的樣子。
伸出手來拿了一枝煙,我一邊點火吸著,一邊在想出京的日期,和如何的與她分離的步驟。靜靜的吸完了兩枝煙,想了許多不能描摸的幻想,聽見前廳已經有人起來了,我就披了衣裳,想乘她未醒的中間,跑回家去。
可是我剛下床,她就在後麵叫了:
“你又想跑了麼?今天可不成,不成,怎麼也不能放你回去!”
匆忙起來換了衣裳,陪我吃了一點點心,她不等梳頭的來,就要我和她出城去。
天已經晴了,太陽光照耀得眩人。前晚的滿天雲障,被北風收拾了去,青天底下,隻浮著一片茫茫的雪地,和一道泥渣的黑路。我和她兩人,坐在一輛馬車裏,出永定門後,道旁看得出來的,除幾處小村矮屋
之外,盡是些荒涼的雪景。樹枝上有幾隻烏鴉,當我們的馬車過後,卻無情無緒地呀呀的叫了幾聲。城外觀音潭的王奶奶殿,本來是胡同裏姑娘們的聖地靈泉,凡有疑思祈願,她們都不遠千裏而來此禱祝的。我們到了觀音潭廟門外,她很虔誠的買了一副香燭,要我跟她進去,上王奶奶殿去誠心祈禱。
我站在她的身旁,看了她那一種嚴肅的臉色,和拜下去的時候的熱誠的樣子,心裏便不知不覺的酸了起來。當她拜下去後,半天不抬起身來,似在默禱的中間,我覺得怎麼也忍不住了,就輕輕的叫她說:
“銀弟!銀弟!你起來罷!讓我們快點回去!”
一九二七年八月十三日原載《達夫短篇小說集》下冊,一九二五年十月上海北新書局初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