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喝了一碗清茶,又拉住了一位農夫,問了聲翁則生的名字,他就曉得很詳細似地告訴我說:“是山上第二排的朝南的一家,他們那間樓房頂高,你一上去就可以看見的。則生要討新娘子了,這幾天他們正在忙著收拾。這時候則生怕還在晏公祠的學堂裏哩。”
謝過了他的好意,付過了茶錢,我就順著上煙霞洞去的石級,一步一步的走上了山去。漸走漸高,人聲人影是沒有了,在將暮的晴天之下,我隻看見了許多樹影。在半山亭裏立住歇了一歇,回頭向東南一望,看得見的,隻是些青蔥的山,和如雲的樹,在這些綠樹叢中,又是些這兒幾點,那兒一簇的屋瓦與白牆。
“啊啊,怪不得他的病會得好起來了,原來翁家山是在這樣的一個好地方。”
煙霞洞我兒時也曾來過的,但當這樣晴爽的秋天,於這一個西下夕陽東上月的時刻,獨立在山中的空亭裏,來仔細賞玩景色的機會,卻還不曾有過。我看見了東天的已經滿過半弓的月亮,心裏正在羨慕翁則生他們老家的處地的幽深,而從背後又吹來了一陣微風,裏麵竟含滿著一種說不出的撩人的桂花香氣。
“啊……”
我又驚異了起來:“原來這兒到這時候還有桂花?我在以桂花著名的滿覺隴裏,倒不曾看到,反而在這一塊冷僻的山裏麵來聞吸濃香,這可真也是奇事了。”
這樣的一個人獨自在心中驚異著,聞吸著,賞玩著,我不知在那空亭裏立了多少時候。突然從腳下樹叢深處,卻幽幽的有晚鍾聲傳過來了;東嗡,東嗡地這鍾聲實在真來得緩慢而淒清,我聽得耐不住了,拔起腳跟,一口氣就走上了山頂,走到了那個山下農夫曾經教過我的煙霞洞西麵翁則生家的近旁。約莫離他家還有半箭路遠的時候,我一麵喘著氣,一麵就放大了喉嚨向門裏麵叫了起來:“喂,老翁!老翁!則生!翁則生!”
聽見了我的呼聲,從兩扇關在那裏的腰門裏開出來答應的,卻不是被我所喚的翁則生自己,而是我從來也沒有見過麵的,比翁則生略高三五分的樣子,身體強健,兩頰微紅,看起來約莫有二十四五的一位女性。
她開出了門,一眼看見了我,就立住腳驚疑似地略呆了一呆。同時我看見她臉上卻漲起了一層紅暈,一雙大眼睛眨了幾眨,深深地吞了一口氣,她似乎已經鎮靜下去了,便很靦腆地對我一笑。在這一臉柔和的笑容裏,我立時就看到了翁則生的麵相與神氣,當然她是則生的妹妹無疑了,走上了一步,我就也笑著問她說:“則生不在家麼?你是他的妹妹不是?”
聽了我這一句問話,她臉上又紅了一紅,柔和地笑著,半俯了頭,她方才輕輕地回答我說:“是的,大哥還沒有回家,你大約是上海來的客人吧?吃中飯的時候,大哥還在說哩!”
這沉靜清澈的聲氣,也和翁則生的一色而沒有兩樣。
“是的,我是從上海來的。”
我接著說:“我因為想使則生驚駭一下,所以電報也不打一個來通知,接到他的信後,馬上就動身來了。不過你們大哥的好日也太逼近了,實在可也沒有寫一封信來通知的時間餘裕。”
“你請進來吧,坐坐吃碗茶,我馬上去叫了他來,怕他聽到了你來真要驚喜得像瘋了一樣哩。”
走上台階,我還沒有進門,從客堂後麵的側門裏,卻走出了一位頭發雪白,麵貌清臒,大約有六十內外的老太太來。她的柔和的笑容,也是和她的女兒兒子的笑容一色一樣的。似乎已經聽見了我們在門口所交換過的談話了,她一開口就對我說:“是鬱先生麼?為什麼不寫一封快
信來通知?則生中上還在說,說你若要來,他打算進城上車站去接你去的。請坐,請坐,晏公祠隻有十幾步路,讓我去叫他來吧,怕他真要高興得像什麼似的哩。”
說完了,她就朝向了女兒,吩咐她上廚下去燒碗茶來,她自己卻踏著很平穩的腳步,走出大門,下台階去通知則生去了。
“你們老太太倒還輕健得很。”
“是的,她老人家倒還好。你請坐吧,我馬上沏了茶來。”
她上廚下去沏茶的中間,我一個人,在客堂裏倒得了一個細細觀察周圍的機會。則生他們的住屋,是一間三開間而有後軒後廂房的樓房。前麵階沿外走落台階,是一塊可以造廳造廂樓的大空地。走過這塊數丈見方的空地,再下兩級台階,便是村道了。越村道而下,再低數尺,又是一排人家的房子。但這一排房子,因為都是平屋,所以擋不殺翁則生他們家裏的眺望。立在翁則生家的空地裏,前山後山的山景,是依舊曆曆可見的。屋前屋後,一段一段的山坡上,都長著些不大知名的雜樹,三株兩株夾在這些雜樹中間,樹葉短狹,葉與細枝之間,滿撒著鋸末似的黃點的,卻是木犀花樹。前一刻在半山空亭裏聞到的香氣,源頭原來就係出在這一塊地方的。太陽似乎已下了山,澄明的光裏,已經看不見日輪的金箭,而山腳下的樹梢頭,也早有一帶晚煙籠上了。山上的空氣,真靜得可憐,老遠老遠的山腳下的村裏,小兒在呼喚的聲音,也清晰地聽得出來。我在空地裏立了一會,背著手又踱回到了翁家的客廳,向四壁掛在那裏的書麵一看,卻使我想起了翁則生信裏所說的事實。琳琅滿目,掛在那裏的東西,果然是件件精致,不像是鄉下人家的俗惡的客廳。尤其使我看得有趣的,是陳豪寫的一堂《歸去來辭》的屏條,墨色的鮮豔,字跡的秀腴,有點像董香光而更覺柔媚。翁家的世代書香,隻須上這客廳裏來一看就可以知道了。我立在那裏看字畫還沒有看得周全,忽而背後門外老遠的就飛來了幾聲叫聲:“老鬱!老鬱!你來得真
快!”
翁則生從小學校裏跑回來了,平時總很沉靜的他,這時候似乎也感到了一點興奮。一走進客堂,他握住了我的兩手,盡在喘氣,有好幾秒鍾說不出話來。等落在後麵的他娘走到的時候,三人才各放聲大笑了起來,這時候他妹妹也已經將茶燒好,在一個朱漆盤裏放著三碗搬出來擺上桌子來了。
“你看,則生這小孩,他一聽見我說你到了,就同猴子似的跳回來
了。”他娘笑著對我說。“老翁!說你生病生病,我看你倒仍舊不見得衰老得怎麼樣,兩人
比較起來,怕還是我老得多哩?”
我笑說著,將臉朝向了他的妹妹,去征她的同意,她笑著不說話,隻在守視著我們的歡喜笑樂的樣子。則生把頭一扭,向他娘指了一指,就接著對我說:“因為我們的娘在這裏,所以我不敢老下去呀。並且媳婦兒也還不曾娶到,一老就得做老光棍了,那還了得!”
經他這麼一說,四個人重又大笑起來了,他娘的老眼裏幾乎笑出了眼淚。則生笑了一會,就重新想起了似的替他妹妹介紹說:“這是我的妹妹,她的事情,你大約是曉得的吧?我在那信裏是寫得很詳細的。”
“我們可不必你來介紹了。我上這兒來,頭一個見到的就是她。”“噢,你們倒是有緣啊!蓮,你猜這位鬱先生的年紀,比我大呢,還是比我小?”他妹妹聽了這一句話,麵色又漲紅了,正在囁囁困惑的中間,她娘
卻止住了笑,問我說:“鬱先生,大約是和則生上下年紀吧?”“哪裏的話,我要比他大得多哩。”“娘,你看還是我老呢,還是他老?”則生又把這問題轉向了他的母親。他娘仔細看了我一眼,就對他笑
罵般的說:“自然是鬱先生來得老成穩重,誰更像你那樣的不脫小孩子
脾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