鬱達夫精品選 小說 24.(1 / 1)

鬱達夫精品選 小說 24.

坐上轎子,向西向南的在竹蔭之下走了六七裏阪道,出梵村,到閘口西首,從九溪口折入九溪十八澗的山坳,登楊梅嶺,到南高峰下的翁家山的時候,太陽已經懸在北高峰與天竺山的兩峰之間了。他們的屋裏,早已掛上了滿堂的燈彩,上麵的一對紅燈,也已經點盡了一半的樣子。嫁妝似乎已經在新房裏擺好,客廳上看熱鬧的人,也早已散了。我們轎子一到,則生和他的娘,就笑著迎了出來,我付過轎錢,一踱進門檻,他娘就問我說:“早晨拿出去的那支手杖呢?”

我被她一問,方才想起,便隻笑著搖搖頭對她慢聲的說:“那一支手杖麼——做了我的祭禮了。”

“做了你的祭禮?什麼祭禮?”

則生驚疑似地問我。

“我們在獅子峰下,拜過天地,我已經和你妹妹結成了兄妹了。那一支手杖,大約是忘記在那塊大岩石的旁邊的。”

正在這個時候,先下轎而上樓去換了衣服下來的他的妹妹,也嬉笑著,走到了我們的旁邊。則生聽了我的話後,就也笑著對他的妹妹說:“蓮,你們真好!我們倒還沒有拜堂,而你和老鬱,卻已經在獅子峰拜過天地了,並且還把我的一支手杖忘掉,作了你們的祭禮。娘!你說這事情應該怎麼罰罰他們?”

經他這一說,說得大家都笑了起來,我也情願自己認罰,就認定後日餪房,算做是我一個人的東道。

這一晚翁家請了媒人,及四五個近族的人來吃酒,我和新郎官,在下麵奉陪。做媒人的那位中老鄉紳,身體雖則並不十分肥胖,但相貌態度,卻也是很裕富的樣子。我和他兩人幹杯,竟幹滿了十八九杯。因酒有點微醉,而日裏的路,也走得很多,所以這一晚睡得比前一晚還要沉熟。

九月十二的那一天結婚正日,大家整整忙了一天。婚禮雖係新舊合參的儀式,但因兩家都不喜歡鋪張,所以百事也還比較簡單。午後五時,新娘轎到,行過禮後,那位好好先生的媒人硬要拖我出來,代表來賓,說幾句話。我推辭不得,就先把我和則生在日本念書時候的交情說了一說,末了我就想起了則生同我說的遲桂花的好處,因而就抄了他的一段話來恭祝他們:“則生前天對我說,桂花開得愈遲愈好,因為開得遲,所以經得日子久,現在兩位的結婚,比較起平常的結婚年齡來,似乎是覺得大一點了,但結婚結得遲,日子也一定經得久。明年遲桂花開的時候,我一定還要上翁家山來。我預先在這兒計算,大約明年來的時候,在這兩株遲桂花的中間,總已經有一枝早桂花發出來了。我們大家且等著,等到明年這個時候,再一同來吃他們的早桂的喜酒。”

說完之後,大家就坐攏來吃喜酒。猜猜拳,鬧鬧房,一直鬧到了半夜,各人方才散去。當這一日的中間,我時時刻刻在注意著偷看則生的妹妹的臉色,可是則生所說而我也曾看到過的那一種悲寂的表情,在這一日當中卻終日沒有在她的臉上流露過一絲痕跡。這一日,她笑的時候,真是樂得難耐似的完全是很自然的樣子。因了她的這一種心情的反射的結果,我當然可以不必說,就是則生和他的母親,在這一日裏,也似乎是愉快到了極點。

因為兩家都喜歡簡單成事的緣故,所以三朝回郎等繁縟的禮節,都在十三那一天白天行完了,晚上餪房,總算是我的東道。則生雖則很希望我在他家裏多住幾日,可以和他及他的妹妹談談笑笑。但我一則因為還有一篇稿子沒有做成,想另外上一個更僻靜點的地方去做文章,二則我覺得我這一次吃喜酒的目的也已經達到了,所以在餪房的翌日,就離開翁家山去乘早上的特別快車趕回上海。

送我到車站的,是翁則生和他的妹妹兩個人。等開車的警笛將吹而

火車的機關頭上在吐白煙的時候,我又從車窗裏伸出了兩手,一隻捏著了則生,一隻捏著了他的妹妹,很重很重的捏了一回。汽笛鳴後,火車微動了,他們兄妹倆又隨車前走了許多步,我也俯出了頭,叫他們說:“則生!蓮!再見,再見!但願得我們都是遲桂花!”

火車開出了老遠老遠,月台上送客的人都回去了,我還看見他們兄妹倆直立在東麵月台篷外的太陽光裏,在向我揮手。

1932年10月在杭州寫

讀者注意!這小說中的人物事跡,當然都是虛擬的,請大家不要誤會。

作者附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