鬱達夫精品選 小說 26.(2 / 2)

在外麵的應酬裏,她卻比錢時英活潑能幹得多;對於上麵或同等的人,到處總是她去結交,她去奉承的;但對於下級或無智的鄉愚之類哩,她卻又是破口便罵,一點兒也忍耐不得的股長夫人了。

所以結婚不上兩月,董婉珍的賢夫人的令名,竟傳遍了遠近,傾倒了全縣。在這中間,錢時英反而向公共會場不大去拋頭露麵,在行動上言語上很顯明的露示了極端慎重和沉默的態度;而一回到了私人的寓所,他和賢夫人也難得有什麼話講,隻俯倒了頭,添了許多往返函電的草擬,以及有些莫名其妙的文字的撰述。

終於黨政中樞的裂痕暴露了,在武漢,在省會,以及江西兩廣等處,都顯示了動搖,興起了大獄;本來早就被同誌們訕笑作因結婚而消磨了革命壯誌的錢時英,也於此時突然地向黨部裏辭去了一切的職務。

這一天的午後,當董婉珍正上北區婦女協會分會去開了指導會回

來,很得意地從長街上走上自己家去的時候,兜頭卻衝見了臉色異常難看,從外麵走來的錢時英。一看見了他的這一副青紫悒鬱的表情,她就曉得一定有什麼意外發生了,斂住了笑容,吊起了眉毛,她把嘴角一張,便問他要上什麼地方去。

“你來得正巧,我有話對你講,讓我們回去吧!”

聽了他這幾句吞吞吐吐的答辭,她今天在婦女分會會場裏得來的一腔熱意與歡情,早就被他驅散了一半了,更那裏還經得起末尾又加上了半句他的很輕很輕的“我,我現在已經辭去了……”的結語呢!

她驚異極了,先張大了兩眼,朝他一看,發了一聲回音機似的反問:“你已經辭去了職?”

看到了他的失神似的表情,隻是沉默著在走向前去,她才由驚異而變了憤怒,由憤怒而轉了冷淡,更由冷淡而化作了輕視,自己也沉默著走了一段,她才輕輕地獨語著說:“哼,也好吧,你隻叫能夠有錢維持你自己的生活就對!”

在這一句獨語裏,他聽出了她對他所有的一切輕蔑,憎惡,歹意與侮辱。說了這一句獨語之後,卻是她隻板著冷淡的麵孔,同失神似的盡在往前走著,而不得已仰起了頭仿佛在看天思索似的。他那雙近視眼,反一眼一眼的帶著疑懼的色彩向她偷視起來了。

兩人沉默著走到了家裏,更沉默著吃過了晚飯,一直到上床為止,還不開口說一句話。那個一向同豬狗似的被女主人罵慣的傭婦,覺察到了這一層險惡的空氣,慌得手腳都發抖了,結果於將洋燈移放上那麵鬧鍾前去的時候,撲搭地一聲竟打破了那盞洋燈上的已經用白紙補過的燈罩。低氣壓下的雷雨發作了,女主人果然用了絕叫的聲音,最刻毒地喝罵了出來。

“×媽!×媽!×媽!你想放火麼?像你這一種沒有能力的東西,

還要活在那裏幹什麼?你去死去,去死?我的黴都被你倒盡了,我,

我,叫我以後還有什麼顏麵去見人?……”

語語雙關,句句帶刺,像這樣的指東罵西,她竟把她的裂帛似的喉嚨,罵到了嘶啞,方才住口。在樓上的她的父母兄弟,早就聽慣了這一種她的家教的,自然是不想出來幹涉;晚飯之後,他們似乎很沉酣的已經掉入了睡鄉,錢時英死抑住心頭的怒火,在她的高聲喝罵之下,隻偷偷地向丹田換了幾次長氣。十二點的鍾鬧了一陣,那傭婦幽手幽腳地摸上床去睡後,他聽見這一位賢夫人的呼吸,很均勻地調節了下去;並且興奮之後的疲倦,使她的鼾聲也比平時高了一段,錢時英到這時才放聲歎了一口氣,向頭上搔耙了許多回。

同墳墓裏似的沉默,滿罩住了這所西南城小巷裏的樓屋。等那一位傭婦的鼾聲,也微微的傳到了錢時英的耳畔的時候,他才輕輕的立起了身,穿上了便服,摸向了他往日在那裏使用寫字台的旁邊,先將桌上以及抽屜裏的信件稿冊,向地下堆作了一堆,更把剛才被傭婦敲破燈罩的洋燈裏的煤油,倒向了地下。他用稿紙成了幾個長長的煤頭紙結,擦洋火把它們點著了,黑暗裏忽而亮了一亮,馬上又被他的口息所吹滅,隻在那一大堆紙堆的中間,留剩了幾點煤頭紙的星火似的微光。天井外的大門閂,輕輕響動了一下,他的那個磐石似的身體,便在烏灰灰的街燈影裏跑向了東,跑出了城,終於不見了。

大約隔了一個多禮拜的樣子,上海四馬路的一家小旅館裏,當傍晚來了一個體格很結實,戴著近視眼鏡,年紀二十五六歲,身材並不高大,口操安徽音,有點像學生似的旅客。他一到旅館,將房間開定之後,就命茶房上報館去買了這禮拜所出的舊報紙來翻讀;當他看到了地方通訊欄裏的一項記載蘭溪之災,全家慘斃的通訊的時候,他的臉上卻露出一臉真像是心花怒放似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