鬱達夫精品選 散文 9.(2 / 3)

下靈岩後,向西北的繞道回去,一路上盡是些低昂的山嶺與旋繞的清溪,經過園內有兩株數百年古柏的周氏祠廟,將至俗名耳朵嶺的五木嶺口的中間,一段溪光山影,景色真像是在畫裏;西南處州各地的遠

山,呼之欲來,回頭四望,清入肺腑。過五木嶺,就是一大平原,北山隱隱,已經看得見橫空的一線,十五裏到永康,坐公共汽車回金華,還是午後三四點鍾的光景。

冰川紀秀

冰川是玉山東南門外環城的一條大溪。我們上玉山到這溪邊的時候,因為杭江鐵路車尚未通,是由江山坐汽車繞廣豐,直驅了二三百裏的長路,好容易才走到的。到了冰溪的南岸來一看,在衢州見了顏色兩樣的城牆時所感到的那種異樣的,緊張的空氣,更是迫切了;走下汽車,對手執大刀,在浮橋邊檢查行人的兵士們偷拋了幾眼斜視,我們就隻好決定不進城去,但在冰川旁邊走走,馬上再坐原車回江山去。

玉山城外是由這一條天生的城河冰溪環抱在那裏的,東南半角卻有著好幾處雁齒似的浮橋。浮橋的腳上,手捧著明晃晃的大刀,肩負著黃蒼蒼的馬槍,在那裏檢查入城證、良民證的兵士,看起來相貌都覺得是很可怕。

從冰川第一樓下繞過,沿堤走向東南,一塊大空地,一個大森林,就是郭家洲了。武安山障在南邊,普寧寺,鶴嶺寺接在東首。單就這一角的風景來說,有山有水,還有水車,磨房,漁梁,石磡,水閘,長堤,凡中國畫或水彩畫裏所用得著的各種點景的品物,都已經齊備了;在這樣小的一個背景裏,能具備著這麼些個秀麗的點綴品的地方,我覺得行盡了江浙的兩地,也是很不多見的。而尤其是出乎我們的意料之外的,是郭家洲這一個三角洲上的那些樹林的疏散的逸韻。

郭家洲,從前大約也是冰溪的流水所經過的地方,但時移勢易,滄海現在竟變作了桑田了;那一排疏疏落落的雜樹林,同外國古宮舊堡的畫上所有的那樣的那排大樹,少算算,大約總也已經有了百數歲的年紀。

這一次在漫遊浙東的途中,看見的山也真不少了,但每次總覺得有點美中不足的,是樹木的稀少;不意一跨入了這江西的境界,就近在縣城的旁邊,居然竟能夠看到了這一個自然形成的像公園似的大雜樹林!

城裏既然進不去,爬山又恐怕沒有時間,並且離縣城向西向北十來裏地的境界,去走就有點兒危險,萬不得已,自然隻好橫過郭家洲,上鶴嶺寺山上的那一個北麵的空亭,去遙望玉山的城市了。

玉山城裏的人家,實在整潔得很。沿城河的一排住宅,窗明幾淨,倒影溪中,遠看好像是威尼斯市裏的通衢。太陽斜了,城裏頭起了炊煙,水上的微波,也漸漸地漸漸地帶上了紅影。西北的高山一帶,有一個尖峰突起,活像是倒插的筆尖,大約是懷玉山了罷?

這一回沿杭江鐵路西南直下,千裏的遊程,到玉山城外終止了。“冰為溪水玉為山!”坐上了向原路回來的汽車,我念著戴叔倫的這一句現成的詩句,覺得這一次旅行的煞尾,倒很有點兒像德國浪漫派詩人的小說。

故都的秋

秋天,無論在什麼地方的秋天,總是好的;可是啊,北國的秋,卻特別地來得清,來得靜,來得悲涼。我的不遠千裏,要從杭州趕上青島,更要從青島趕上北平來的理由,也不過想飽嚐一嚐這“秋”,這故都的秋味。

江南,秋當然也是有的;但草木凋得慢,空氣來得潤,天的顏色顯得淡,並且又時常多雨而少風,一個人夾在蘇州上海杭州,或廈門香港廣州的市民中間,渾渾沌沌地過去,隻能感到一點點清涼,秋的味,秋的色,秋的意境與姿態,總看不飽,嚐不透,賞玩不到十足。秋並不是名花,也並不是美酒,那一種半開,半醉的狀態,在領略秋的過程上,是不合適的。

不逢北國之秋,已將近十餘年了。在南方每年到了秋天,總要想起陶然亭的蘆花,釣魚台的柳影,西山的蟲唱,玉泉的夜月,潭拓寺的鍾聲。在北平即使不出門去罷,就是在皇城人海之中,租人家一椽破屋來住著,早晨起來,泡一碗濃茶,向院子一坐,你也能看得到很高很高的碧綠的天色,聽得到青天下馴鴿的飛聲。從槐樹葉底,朝東細數著一絲一絲漏下來的日光,或在破壁腰中,靜對著像喇叭似的牽牛花(朝榮)的藍朵,自然而然地也能夠感覺到十分的秋意。說到了牽牛花,我以為以藍色或白色者為佳,紫黑色次之,淡紅色最下。最好,還要在牽牛花底,教長著幾根疏疏落落的尖細且長的秋草,使作陪襯。

北國的槐樹,也是一種能使人聯想起秋來的點綴。像花而又不是花的那一種落蕊,早晨起來,會鋪得滿地。腳踏上去,聲音也沒有,氣味也沒有,隻能感出一點點極微細極柔軟的觸覺。掃街的在樹影下一陣掃後,灰土上留下來的一條條掃帚的絲紋,看起來既覺得細膩,又覺得清閑,潛意識下並且還覺得有點兒落寞,古人所說的梧桐一葉而天下知秋的遙想,大約也就在這些深沉的地方。

秋蟬的衰弱的殘聲,更是北國的特產;因為北平處處全長著樹,屋子又低,所以無論在什麼地方,都聽得見它們的啼唱。在南方是非要上郊外或山上去才聽得到的。這秋蟬的嘶叫,在北平可和蟋蟀耗子一樣,簡直像是家家戶戶都養在家裏的家蟲。

還有秋雨哩,北方的秋雨,也似乎比南方的下得奇,下得有味,下得更像樣。

在灰沉沉的天底下,忽而來一陣涼風,便息列索落地下起雨來了。一層雨過,雲漸漸地卷向了西去,天又青了,太陽又露出臉來了;著著很厚的青布單衣或夾襖的都市閑人,咬著煙管,在雨後的斜橋影裏,上橋頭樹底下去一立,遇見熟人,便會用了緩慢悠閑的聲調,微歎著互答著的說:“唉,天可真涼了——”(這了字念得很高,拖得很長。)

“可不是麼?一層秋雨一層涼了!”

北方人念陣字,總老像是層字,平平仄仄起來,這念錯的歧韻,倒來得正好。

北方的果樹,到秋來,也是一種奇景。第一是棗子樹;屋角,牆頭,茅房邊上,灶房門口,它都會一株株地長大起來。像橄欖又像鴿蛋似的這棗子顆兒,在小橢圓形的細葉中間,顯出淡綠微黃的顏色的時候,正是秋的全盛時期;等棗樹葉落,棗子紅完,西北風就要起來了,北方便是塵沙灰土的世界,隻有這棗子、柿子、葡萄,成熟到八九分的七八月之交,是北國的清秋的佳日,是一年之中最好也沒有的Golden Day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