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病,說是腦膜炎。自從得病之日起,一直到舊曆端午節的午時絕命的時候止,中間經過有一個多月的光景。平時被我們寵壞了的他,聽說此番病裏,卻乖順得非常。叫他吃藥,他就大口的吃,叫他用冰枕,他就很柔順的躺上。病後還能說話的時候,隻問他的娘“爸爸幾時回來?”“爸爸在上海為我定做的小皮鞋,已經做好了沒有?”我的女人,於惑亂之餘,每幽幽地問他:“龍!你曉得你這一場病,會不會死的?”他老是很不願意的回答說:“哪兒會死的哩?”據女人含淚的告訴我說,他的談吐,絕不似一個五歲的小兒。
未病之前一個月的時候,有一天午後他在門口玩耍,看見西麵來了一乘馬車,馬車裏坐著一個戴灰白帽子的青年。他遠遠看見,就急忙丟下了伴侶,跑進屋裏去叫他娘出來,說:“爸爸回來了,爸爸回來了!”因為我去年離京時所戴的,是一樣的一頂白灰呢帽。他娘跟他出來到門前,馬車已經過去了,他就死勁的拉住了他娘,哭喊著說:“爸
爸怎麼不家來呀?爸爸怎麼不家來呀?”他娘說慰了半天,他還盡是哭著,這也是他娘含淚和我說的。現在回想起來,自己實在不該拋棄了他們,一個人在外麵流蕩,致使他那小小的靈心,常有這望遠思親之痛。
去年六月,搬往什刹海之後,有一次我們在堤上散步,因為他看見了人家的汽車,硬是哭著要坐,被我痛打了一頓。又有一次,也是因為要穿洋服,受了我的毒打。這實在隻能怪我做父親的沒有能力,不能做洋服給他穿,雇汽車給他坐。早知他要這樣的早死,我就是典當強劫,也應該去弄一點錢來,滿足他的無邪的欲望。到現在追想起來,實在覺得對他不起,實在是我太無容人之量了。
我女人說,瀕死的前五天,在病院裏,他連叫了幾夜的爸爸!她問他“叫爸爸幹什麼?”他又不響了,停一會兒,就又再叫起來。到了舊曆五月初三日,他已入了昏迷狀態,醫師替他抽骨髓,他隻會直叫一聲“幹嗎?”喉頭的氣管,咯咯在抽咽,眼睛隻往上吊送,口頭流些白沫,然而一口氣總不肯斷。他娘哭叫幾聲“龍!龍!”他的眼角上,就會迸流些眼淚出來,後來他娘看他苦得難過,倒對他說:
“龍!你若是沒有命的,就好好的去罷!你是不是想等爸爸回來!就是你爸爸回來,也不過是這樣的替你醫治罷了。龍!你有什麼不了的心願呢?龍!與其這樣的抽咽受苦,你還不如快快的去罷!”
他聽了這一段話,眼角上的眼淚,更是湧流得厲害。到了舊曆端午節的午時,他竟等不著我的回來,終於斷氣了。
喪葬之後,女人搬往哥哥家裏,暫住了幾天。我於五月十日晚上,下車趕到什刹海的寓宅,打門打了半天,沒有應聲,後來抬頭一看,才見了一張告示郵差送信的白紙條。
自從龍兒生病以後,連日連夜看護久已倦了的她,又哪裏經得起最後的這一個打擊?自己當到京之夜,見了她的衰容,見了她的淚眼,又哪裏能夠不痛哭呢?
在哥哥家裏小住了兩三天,我因為想追求龍兒生前的遺跡,一定要
女人和我仍複搬回什刹海的住宅去住它一兩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