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所跑的地方有一定,日日反複來回,坐車的地點也有一定,好許多車夫都認識了我,雖然我不認識他們。每日清晨一到所定的地點,就有許多老交易的車夫來“先生先生”地歡迎,用不著講價,也用不著告訴目的地,隻要隨便跳上車子,就會把我送到我所要到的地方,或是真茹,或是江灣。到了“照老規矩” 給錢,毫無論價的麻煩,多加幾個銅子,還得到“謝謝” 的快活回答。
上海的行業都有幫的,如銀錢業多寧紹幫,浴堂的當差的,理發匠,多鎮江幫。黃包車夫卻是江北幫,他們都打江北話,有許多還留著辮子。為什麼江北產生黃包車夫?不待說這是個很有深遠背景的問題,可惜我從他們口頭得來的材料還不多,不能為正確的研究。
近來我又發見了在車上時間的利用法,不像最初未慣時的隻盼快到江灣,把長長的一小時在焦切中無謂耗去了。到江灣,到真茹所經過的都是曠野,隻要車子一出市梢,就可縱覽風景。特別是課畢回來,一天的勞作已完,悠然地把身體交付了黃包車,在紅也似的夕陽裏看那沿途的風物,好比玩賞走卷,真是一種享樂,有時還嫌車子走得太快。
在黃包車上閱書也好,我有好幾本書都是在黃包車上看完的。一本四五百頁的書,不到一星期,就可翻畢了。大家都知道,上海的學校,是隻許教員跑,不許教員住的。不但住室沒有,連休息室也或許沒有,偶有空暇的一二小時,也隻好糊塗地閑談空過,不能看書。在自己的寓所裏呢,又是客人來咧,鄰居的小孩哭咧,大人叉麻雀咧,非到深夜實在不便於看書。這缺陷現在竟在黃包車上尋到了彌補的方法。我相信,我以後如還想用功的話,隻有在黃包車上了。
我近來又在黃包車上構文章的腹案,古人關於作文有“三上”的話,所謂三上者,記得是枕上、馬上,廁上。在現在,我以為應該增加一“黃包車上”,湊成“四上”的名詞。在黃包車上瞑了目就一項問題,或一種題材加以思索,因了車夫有韻律的步驟,身體受著韻律地顫動,心情覺得特別寧靜,注意也很能集中於一處,很適宜作文。有一個作家,因為他的作品都是在亭子樓中伏居了做的,自憐其作品為“亭子間文學”,我此後如果不懶惰,寫得出文章出來,我將自誇為“黃包車文學”了。
這樣在黃包車上觀風景,看書,作文,也許含有享樂的意味,在態度上對於苦力的黃包車夫,是不人道的。我常有此感覺。但一想到他們也常飛奔似地拉了人家去嫖賭,也就自安了。並且,我坐在車上觀風景與否,看書與否,作文與否,於他們的勞苦,毫無關係。這種情形正如郵差一樣,郵差不知遞送了多少的情書,做過多少癡男怨女的實際的媒介,而他們對於自己的功績,卻毫沒主張矜誇,也毫不吐說不平的。
說雖如此,但我總覺得黃包車是與我有恩的,我要有出息,才不負他們日日地拉我,雖然他們很大度,一視同仁地拉好人也拉壞蛋。
日日做我的伴侶,供給我觀風景讀書作文的機會的黃包車啊!我禮讚你!我感謝你!我願努力自己,把我自己弄成一個除了給錢以外,還有別的資格值得你拉我的。
刊《秋野》創刊號(1927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