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丏尊精品選 散文 10.(2 / 3)

意!如果今日借了一千法郎在聖誕節這幾日中用盡了,到新年

的第一日,屋頂跌下一塊瓦來,落在我頭上把我磕死了……”“不要說這嚇死人的不祥語。”“喏,萬一真有了這樣的事,那時怎樣?”

赫爾茂這樣詰問下去,娜拉也終於弄到悄然無言了。赫爾茂倒不忍起來,重新取出錢來討她的好,於是娜拉也就在“我的小鳥”咧,“小栗鼠”咧的玩弄的愛呼聲中,繼續那平凡而安樂的家庭生活。這就是覺醒前的娜拉的正體。及覺醒了,離家出走了,劇也就此終結。娜拉出家以後的情形是值得我們思索的。於是,“娜拉仍回來嗎?”終於成了有趣味的一個問題。魯迅先生曾有過一篇《娜拉走後怎樣》的文字。

覺醒後的娜拉,我們不知道其生活怎樣,至於覺醒以前的娜拉,我們在上流中流的家庭中,在都會的街路上都可見到的。現在的上流中流階級本是消費的階級,而上流中流階級的女性,更是消費階級中的消費者。她們喜虛榮,思享樂。她們未覺醒的,不消說正在做“小鳥”做“栗鼠”,覺醒的呢,也和覺醒後的娜拉一樣,向哪裏走還成為一個問題,還是一個費人猜度的謎。

上流中流階級的女性,物質的地位無論怎樣優越,其人格的地位實遠遜於下層階級的女性,而其生活也實在慘淡。她們常被文學家攝入作品裏作為文學的悲慘題材。《娜拉》不必說了,此外如莫泊桑的《一生》,如佛羅倍爾的《波華荔夫人》,如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那》等都是。莫泊桑在《一生》所描寫的是一個因了愚蠢獸欲的丈夫虛度了一生的女性,佛羅倍爾的《波華荔夫人》與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那》,其女主人公都是因追逐不義的享樂的戀愛而陷入自殺的末路的。她們的自殺不是壯烈的為情而死的自殺,隻是一種慚愧的懺悔的做不來人了的自殺。前者固不能戀愛,後二者的戀愛也不是有底力的光明可貴的戀愛,隻是一種以官能的享樂為目的的奸通而已。而她們都是安居於生活無憂的境遇裏的女性。

在中國的曆史上有一對我所佩服的戀愛男女,就是司馬相如與卓文君。我不佩服他們別的,佩服他們的能以貴族出身而開酒店,男的著犢鼻裙,女的當壚(雖然有人解釋,他們的行為是想騙女家的錢)。我相信,男女要有這樣刻苦的決心,然後可談戀愛,特別地在女性。女性要在戀愛上有自由,有保障,非用勞動去換不可。未入戀愛未結婚的女性,因有了勞動能力,才可以排除種種生活上的荊棘,踏入戀愛的途程。已有了戀愛對手的女性,也因有了勞動的能力作現在或將來的保證。有了勞動自活的能力,然後對己可有真正戀愛不是賣淫的自信。

我所謂勞動者,並非定要像《晚鍾》中的耕作或文君的當壚,凡是有益於社會的工作,不論是勞心的勞力的都可以。家政育兒當然也在其內。在這裏所當連帶考察的就是婦女職業問題了。

婦女的職業,其成為問題在機械工業勃興家庭工業破壞以後。工業革命以來,下層階級的農家婦女或可仍有工作,至於中流以上的婦女,除了從來的家庭雜務以外已無可做的工作。家庭雜務原是少不來的工作,尤其是育兒,在女性應該自詡的神聖的工作。可是家庭瑣務是不生產的,因此在經濟上,女性在兩性間的正當的分業不被男性所承認,女性僅被認作男性的附贅物,女性亦不得不以附贅物自居,積久遂在精神上養成了依賴的習性,在境遇上落到屈辱的地位。

要想從這種屈辱解放,近代思想家曾指出絕端相反的兩條路:一是教女性直接去從事家事育兒以外的勞動,與男性作經濟的對抗;一是教女性自信家事育兒的神聖,高唱母性,使男性及社會在經濟以外承認女性的價值。主張前者的是紀爾曼夫人,主張後者的是托爾斯泰與愛倫凱。

這兩條絕端相反的道路,教女性走哪一條呢?真理往往在兩極端之中,能調和兩者而不使衝突,不消說是理想的了。近代職業有著破壞家庭的性質,無可諱言,但因了職業的種類與製度的改善,也未始不可補救於萬一。婦女職業的範圍應該從種種方向擴大,而關於婦女職業的製度,尤須大大地改善。職業的妨害母性,其故實由於職業不適於女性,並非女性不適於職業。現代的職業製度實在太壞,男性尚有許多地方不能忍受,何況女性呢?現今文明各國已有分娩前後若幹周的休工的法令和日間幼兒依托所等的設施了,甚望能以此為起點,逐漸改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