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丏尊精品選 散文 13.
回顧和希望
一九二三年快過完了。這一年中,世界的大事,我們所記得起的有空前的日本大地震,有法國人占領德意誌土地,有墨西哥革命;在中國,有臨城大劫案,有黎元洪退位,曹錕登基,“憲法”公布,有大同教謠言,有數年來連續著的在各省的南北戰爭,最近還有蘇浙風雲。我們雖不信“今年是陰曆癸亥,照例是個不祥之年”的話,但也不能不說今年是多事之年了!
在這多事的一年中,我國教育界的經過如何?有什麼值得我們回顧與記憶的大事?教育原是不能絕對地超然獨立與周圍毫無關係的東西,國內大勢既糟到如此,這一年來,教育界的沒有好印象給我們,也許是當然的事。但平心而論,教育界究處著比較地先覺的位置,有著比較地獨立的可能的,教育的良不良,如果一味要委責於周圍的情形如何,未免太自恕了!我們試以此見地為立腳點,把這一年來的教育界的情形來一瞥吧!
固然,“不如意事常八九”,教育界方麵偶然有一二出於意表的
事,原不好就算特別;隻是在這被認為不祥的一年中所留給我們的可痛
可羞的事,在質的方麵已經特別,而在量的方麵也不為少。
最足使人感著苦痛而驚為破天荒的怪事的,要算三月中浙江一師所發生的毒案了;同時受禍的二百數十人,其中十分之一不免於死亡。這件事情雖已經過第一次的法庭判決,但實在帶有幾分滑稽,不能將真相完全宣示,使人得到完全的了解。不知道其中究有著什麼說不出的黑幕!在這件事過去許久以後,所留給人們的悲慘的印象漸漸地淡漠下去,大家都安於運命中,以為意外的破壞當不至再光顧可憐的教育界了;孰知東南大學的火災,又在今年將終的曆史上添了一件可悼的事!不幸嗬!教育界!自然,這類的事大部分可以說是屬於天災,但人事方麵的可歎的事也正不少。
文化中心的國立大學校長蔡孑民氏,卻於盛倡好政府主義以後不久而轉倡不合作主義,依然隻有“背著手”。從此北京的教育界又成和政治界對立的狀態,而國民優秀分子的學生的血竟濺在國民代表聚會的議院門前。結果,除犧牲了無數青年的無數光陰以外,一無所得。不合作的終於作,無人格的也依然無,這總算得可憐而可羞吧!大事小事都看一看,中國近世教育史中,到了這一年真是醜象百出了!公立學校方麵,每換一個校長總有一篇照例文章:舊的抗不交代,新的由抗爭而妥協;出錢私和的也有,虧款潛逃的也有。官廳漠不追究,社會也視若無睹。至於私立學校方麵,“當仁不讓”卷款出奔的,掛大學招牌詐財的,登廣告騙郵票的……雖不是罄竹難書,卻也指不勝屈。教育界底人格嗬!
學生為不足重輕的事而爭打,趕校長,次數雖未必比往年少,這還不是今年開的新紀元。而搗豬窩的運動,倒是政治史和教育史的大好材料。
“太太生日丫頭磕頭,丫頭生日丫頭磕頭”,總是丫頭晦氣。千不是萬不是,教育的一切罪惡都歸到學生身上。新文化運動的教育家們抱著這樣的成見,由他們所承受的數千年的中國人的複古思想,就發出了許多複古的主張。
教育界的前途在這一年中很顯開倒車的傾向了。其實這頁醜史的功勞,學生實在不配享受大勳位的榮典。利用學生的是誰?純粹教育者所集合的教育會,有哪一個不是因選會長而鬧得烏煙瘴氣?而我們浙江對於本年的教育聯合會,不是因為路途遙遠沒有人願吃勞苦,居然官僚式地就近派代表參與嗎?這就是教育者的精神了!至於教育行政最高機構的拍賣,也是中外空前的創聞!用這種精神所演成的事實,怎能不在曆史上留些可羞的痕跡呢?
除了這種的記載以外,可以引起我們注意的就是些根柢不固雜亂開著不會結果的花了。或者相形之下可以算得不拙吧!
最值得注目的就是看似矛盾而實都有提倡必要的兩件事,在教育界裏出現了:一是科學教育的輸入,一是國學整理的鼓動。從表麵看來似乎前一件由推士博士率領了許多人,藉著公私機關之力,在各地竭力鼓吹宣傳了一年,應該有較大的影響,但是它的結果,除了幾種測驗之外,可說是在教育界裏分毫不生效力。或許是科學的種子本來非五年十年不發芽的,現在是已在教育地界裏暗暗地下了種子,我們不易看出吧。但在國學整理的方麵,自梁啟超等鼓動了之後,他的影響到教育界的勢力實在不少,我們隻要把這一年來的出版物檢一檢就能明白。我想這兩者全是和我們國民脾胃合不合而起的分別。而教育界複古的傾向,從此也表現得更明了。“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時代或者又要以今年為關鍵而再現了吧!
前一兩年在中國教育界裏流行極一時之盛的是設計教學法,今年又把從美國輸入的道爾頓製起來代替了。我不敢說道爾頓製本身的價值不及設計教學法,或是在中國的現在的情境下麵,前者不如後者的適宜,我卻敢斷言,一年來道爾頓製的結果總不如設計教學法的大。這也和我們國民的脾胃是大有關係的。數千年來,中國教育的精神本是有許多地方和道爾頓製相合。從舊有教育的精神所培植成功的寄生蟲,仍舊滿布在國民的脾胃裏,現在又遇到同樣的飲食料進出,這些寄生蟲當然馬上要活動起來。這是道爾頓製前途的大障礙,也就是眼前施行道爾頓製者所實感的困難。
還有,大學的勃興也是近來可注目的一件事。把Univisity譯做大,已是不成譯了。再在這個不大的Univisity前麵加了什麼師範、什麼藝術,這竟成什麼話呢?然而這也確是一年來中國幾個大教育家大出風頭的大運動。由學製會議在空中放了幾響無邊際的大炮,確實在教育界裏開了不少的方便之門。最作怪的要算混合教授了,由專以營利為目的的幾家書坊急切雜亂地編譯了許多混而不合的教科書,強學生硬食料理不調、烹煮未熟的東西,怎叫他不生胃病呢?
綜計這一年來的教育界,所可勉強稱為好的事情,都還是未成形的一點萌芽,算不得什麼具象的東西。或者竟止是一種從別家病人那裏抄錄來的一張藥方,不但沒有藥,即使有了藥,合乎所患的病與否也無把握。而所謂壞的處所,卻都是贓論確鑿,無論你怎樣解辯也無法維護的事實。這不能不說是教育界的恥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