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地山精品選 散文小說 5.(1 / 3)

許地山精品選 散文小說 5.

補破衣底老婦人

她坐在簷前,微微的雨絲飄搖下來,多半聚在她臉龐底皺紋上頭。她一點也不理會,盡管收拾她底筐子。

在她底筐子裏有很美麗的零剪綢緞;也有很粗陋的床頭、布尾。她從沒有理會雨絲在她頭、麵、身體之上亂撲;隻提防著筐裏那些好看的材料沾濕了。

那邊來了兩個小弟兄。也許他們是學校回來。小弟弟管她叫做“衣服底外科醫生”;現在見她坐在簷前,就叫了一聲。

她抬起頭來,望著這兩個孩子笑了一笑。那臉上底皺紋雖皺得更厲害,然而生底痛苦可以從那裏擠出許多,更能表明她是一個享樂天年底老婆子。

小弟弟說:“醫生,你隻用筐裏底材料在別人底衣服上,怎麼自己底衣服卻不管了?你看你肩脖補底那一塊又該掉下來了。”

老婆子摩一摩自己底肩脖,果然隨手取下一塊小方布來。她笑著對小弟弟說:“你底眼睛實在精明!我這塊原沒有用線縫住;因為早晨忙

著要出來,隻用漿子暫時糊著,盼望晚上回去彌補;不提防雨絲替我揭起來了!……這揭得也不錯。我,既如你所說,是一個衣服底外科醫生,那麼,我是不怕自己底衣服害病底。”

她仍是整理筐裏底零剪綢緞,沒理會雨絲零落在她身上。

哥哥說:“我看爸爸底手冊裏夾著許多的零剪文件,他也是像你一樣,不時地翻來翻去。他……”

弟弟插嘴說:“他也是另一樣的外科醫生。”

老婆子把眼光射在他們身上,說:“哥兒們,你們說得對了。你們底爸爸愛惜小冊裏底零碎文件,也和我愛惜筐裏底零剪綢緞一般。他湊合多少地方底好意思,等用得著時,就把他們編連起來,成為種新的理解。所不同底,就是他用底頭腦;我用底隻是指頭便了。你們叫他做……”

說到這裏,父親從裏麵出來,問起事由,便點頭說:“老婆子,你底話很中肯。我們所為,原就和你一樣,東搜西羅,無非是些綢頭、布尾,隻配用來補補破衲襖罷了。”

父親說完,就下了石階,要在微雨中到葡萄園裏,看看他底葡萄長芽了沒有,這裏孩子們還和老婆子爭論著要號他們底爸爸做什麼樣醫生

(原刊1922年6月《小說月報》第13卷第6號)

再 會

靠窗欞坐著那位老人家是一位航海者,剛從海外歸來底。他和蕭老太太是少年時代底朋友,彼此雖別離了那麼些年,然而他們會麵時,直像忘了當中經過底日子。現在他們正談起少年時代底舊話。

“蔚明哥,你不是二十歲底時候出海底麼?”她屈著自己底指頭,數了一數,才用那雙被閱曆染濁了底眼睛看著她底朋友說,“呀,四十五年就像我現在數著指頭一樣地過去了!”

老人家把手捋一捋胡子,很得意地說:“可不是!……記得我到你家辭行那一天,你正在園裏飼你那隻小鹿;我站在你身邊一棵正開著花底枇杷樹下,花香和你頭上底油香雜竄入我底鼻中。當時,我底別緒也不曉得要從哪裏說起;但你隻低頭撫著小鹿。我想你那時也不能多說什麼,你竟然先問一句‘要等到什麼時候我們再能相見呢’?我就慢答道:‘毋須多少時候。’那時,你……”

老太太截著說:“那時候底光景我也記得很清楚。當你說這句底時

候,我不是說‘要等再相見時,除非是黑墨有洗得白底時節’。哈哈!

你去時,那縷漆黑的頭發現在豈不是已被海水洗白了麼?”

老人家摩摩自己底頭頂,說:“對啦!這也算應驗哪!可惜我總不(見)著芳哥,他過去多少年了?”“唉,久了!你看我已經抱過四個孫兒了。”她說時,看著窗外幾個孩子在瓜棚下玩,就指著那最高的孩子說,“你看鼎兒已經十二歲了,他公公就在他彌月後去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