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地山精品選 短篇小說 2.(1 / 3)

許地山精品選 短篇小說 2.

商人婦

“先生,請用早茶。”這是二等艙底侍者催我起床的聲音。我因為昨天上船的時候太過忙碌,身體和精神都十分疲倦,從九點一直睡到早晨七點還沒有起床。我一聽侍者底招呼,就立刻起來;把早晨應辦的事情弄清楚,然後到餐廳去。

那時節餐廳裏滿坐了旅客。個個在那裏喝茶,說閑話有些預言歐戰誰勝誰負的;有些議論袁世凱該不該做皇帝的;有些猜度新加坡印度兵變亂是不是受了印度革命黨鼓動的;那種唧唧咕咕的聲音,弄得一個餐廳幾乎變成菜市。我不慣聽這個,一喝完茶就回到自己底艙裏,拿了一本《西青散記》跑到右舷找一個地方坐下,預備和書裏底雙卿談心。

我把書打開,正要看時,一位印度婦人攜著一個七八歲的孩子來到跟前,和我麵對麵地坐下。這婦人,我前天在極樂寺放生池邊曾見過一次;我也瞧著她上船;在船上也是常常遇見她在左右舷乘涼。我一瞧見她,就動了我底好奇心;因為她底裝束雖是印度的,然而行動卻不像印度婦人。

我把書擱下,偷眼瞧她,等她回眼過來瞧我的時候,我又裝做念書。我好幾次是這樣辦,恐怕她疑我有別的意思,此後就低著頭,再也不敢把眼光射在她身上。她在那裏信口唱些印度歌給小孩聽,那孩子也指東指西問她說話。我聽她底回答,無意中又把眼睛射在她臉上。她見我抬起頭來,就顧不得和孩子周旋,急急地用閩南土話問我說:“這位老叔,你也是要到新加坡去麼?”她底口腔很像海澄底鄉人;所問的也帶著鄉人底口氣。在說話之間,一字一字慢慢地拚出來,好像初學說話的一樣。我被她這一問,心裏底疑團結得更大,就回答說:“我要回廈門去。你曾到過我們那裏麼?為什麼能說我們底話?”“呀!我想你瞧我底裝束像印度婦女,所以猜疑我不是唐山(華僑叫祖國做唐山)人。我實在告訴你,我家就在鴻漸。”

那孩子瞧見我們用土話對談,心裏奇怪得很,他搖著婦人底膝頭,用印度話問道:“媽媽,你說的是什麼話?他是誰?”也許那孩子從來不曾聽過她說這樣的話,所以覺得希奇。我巴不得快點知道她底底蘊,就接著問她:“這孩子是你養的麼?”她先回答了孩子,然後向我歎一口氣說:“為什麼不是呢!這是我在麻德拉斯養的。”

我們越談越熟,就把從前的畏縮都除掉。自從她知道我底裏居、職業以後,她再也不稱我做“老叔”,便轉口稱我做“先生”。她又把麻德拉斯大概的情形說給我聽。我因為她底境遇很希奇,就請她詳詳細細的告訴我。她談得高興,也就應許了。那時,我才把書收入口袋裏,注神聽她訴說自己底曆史。

我十六歲就嫁給青礁林蔭喬為妻。我底丈夫在角尾開糖鋪。他回家的時候雖然少,但我們底感情決不因為這樣就生疏。我和他過了三四年的日子,從不曾拌過嘴,或鬧過什麼意見。有一天,他從角尾回來,臉上現出憂悶的容貌。一進門就握著我底手說:“惜官(閩俗:長輩稱下輩或同輩底男女彼此相稱,常加‘官’字在名字之後),我底生意已經倒閉,以後我就不到角尾去啦。”我聽了這話,不由得問他:“為什麼呢?是買賣不好嗎?”他說:“不是,不是,是我自己弄壞的。這幾天那裏賭局,有些朋友招我同玩,我起先贏了許多,但是後來都輸得精光,甚至連店裏底生財家夥,也輸給人了。……我實在後悔,實在對你不住。”我怔了一會,也想不出什麼合適的話來安慰他;更不能想出什麼話來責備他。

他見我底淚流下來,忙替我擦掉,接著說:“哎!你從來不曾在我麵前哭過;現在你向我掉淚,簡直像熔融的鐵珠一滴一滴地滴在我心坎兒上一樣。我底難受,實在比你更大。你且不必擔憂,我找些資本再做生意就是了。”

當下我們二人麵麵相覷,在那裏靜靜地坐著。我心裏雖有些規勸底話要對他說,但我每將眼光射在他臉上的時候,就覺得他有一種妖魔的能力,不容我說,早就理會了我底意思。我隻說:“以後可不要再耍錢,要知道賭錢……”

他在家裏閑著,差不多有三個月。我所積的錢財倒還夠用,所以家計用不著他十分掛慮。他鎮日出外借錢做資本,可惜沒有人信得過他,以致一文也借不到。他急得無可奈何,就動了過番(閩人說到南洋為過番)的念頭。

他要到新加坡去的時候,我為他摒擋一切應用的東西,又拿了一對玉手鐲教他到廈門兌來做盤費。他要趁早潮出廈門,所以我們別離的前一夕足足說了一夜的話。第二天早晨,我送他上小船,獨自一人走回來,心裏非常煩悶,就伏在案上,想著到南洋去的男子多半不想家,不知道他會這樣不會。正這樣想,驀然一片急步聲達到門前,我認得是他,忙起身開了門,問:“是漏了什麼東西忘記帶去麼?”他說:“不是,我有一句話忘記告訴你:我到那邊的時候,無論什麼事,總得給你來信。若是五六年後我不能回來,你就到那邊找我去。”我說:“好罷。這也值得你回來叮嚀,到時候我必知道應當怎樣辦的。天不早了,你快上船去罷。”他緊握著我底手,長歎了一聲,翻身就出去了。我注目直送到榕蔭盡處,瞧他下了長堤,才把小門關上。

我與林蔭喬別離那一年,正是二十歲。自他離家以後,隻來了兩封信,一封說他在新加坡丹讓巴葛開雜貨店,生意很好。一封說他底事情忙,不能回來。我連年望他回來完聚,隻是一年一年的盼望都成虛空了。

鄰舍底婦人常勸我到南洋找他去。我一想,我們夫婦離別已經十年,過番找他雖是不便,卻強過獨自一人在家裏挨苦。我把所積的錢財檢妥,把房子交給鄉裏底榮家長管理,就到廈門搭船。

我第一次出洋,自然受不慣風浪底顛簸,好容易到了新加坡。那時節,我心裏底喜歡,簡直在這輩子裏頭不曾再遇見。我請人帶我到丹讓巴葛義和誠去。那時我心裏底喜歡更不能用言語來形容。我瞧店裏底買賣很熱鬧,我丈夫這十年間的發達,不用我估量,也就羅列在眼前了。

但是店裏底夥計都不認識我,故得對他們說明我是誰,和來意。有一位年輕的夥計對我說:“頭家(閩人稱店主為頭家)今天沒有出來,我領你到住家去罷。”我才知道我丈夫不在店裏住;同時我又猜他定是再娶了,不然,斷沒有所謂住家的。我在路上就向夥計打聽一下,果然不出所料!

人力車轉了幾個彎,到一所半唐半洋的樓房停住。夥計說:“我先進去通知一聲。”他撇我在外頭,許久才出來對我說:“頭家早晨出去,到現在還沒有回來哪。頭家娘請你進去裏頭等他一會兒,也許他快要回來。”他把我兩個包袱——那就是我底行李——拿在手裏,我隨著他進去。

我瞧見屋裏底陳設十分華麗。那所謂頭家娘的,是一個馬來婦人,她出來,隻向我略略點了一個頭。她底模樣,據我看來很不恭敬,但是南洋底規矩我不懂得,隻得陪她一禮。她頭上戴的金剛鑽和珠子,身上綴的寶石、金、銀,襯著那副黑臉孔,越顯出醜陋不堪。

她對我說了幾句套話,又叫人遞一杯咖啡給我,自己在一邊吸煙、嚼檳榔,不大和我攀談。我想是初會生疏的緣故,所以也不敢多問她底話。不一會,得得的馬蹄聲從大門直到廊的,我早猜著是我丈夫回來了。我瞧他比十年前胖了許多,肚子也大起來了。他口裏含著一枝雪茄,手裏扶著一根象牙杖,下了車,踏進門來,把帽子掛在架上。見我坐在一邊,正要發問,那馬來婦人上前向他唧唧咕咕地說了幾句。她底話我雖不懂得,但瞧她底神氣像有點不對。

我丈夫回頭問我說:“惜官,你要來的時候,為什麼不預先通知一聲?是誰叫你來的?”我以為他見我以後,必定要對我說些溫存的話,那裏想到反把我詰問起來!當時我把不平的情緒壓下,陪笑回答他,說:“唉,蔭哥,你豈不知道我不會寫字麼?咱們鄉下那位寫信的旺師常常給人家寫別字,甚至把意思弄錯了;因為這樣,所以不敢央求他替我寫。我又是決意要來找你的,不論遲早總得動身,又何必多費這番工夫呢?你不曾說過五六年後若不回去,我就可以來嗎?”我丈夫說:“嚇!你自己倒會出主意。”他說完,就橫橫地走進屋裏。

我聽他所說的話,簡直和十年前是兩個人。我也不明白其中的緣故:是嫌我年長色衰呢,我覺得比那馬來婦人還俊得多;是嫌我德行不好呢,我嫁他那麼多年,事事承順他,從不曾做過越出範圍的事。蔭哥給我這個悶葫蘆,到現在我還猜不透。

他把我安頓在樓下,七八天的工夫不到我屋裏,也不和我說話。那馬來婦人倒是很殷勤,走來對我說:“蔭哥這幾天因為你底事情很不喜歡。你且寬懷,過幾天他就不生氣了。晚上有人請咱們去赴席,你且把衣服穿好,我和你一塊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