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地山精品選 短篇小說 6.(1 / 3)

許地山精品選 短篇小說 6.

無法投遞之郵件

一給憐生

偶出郊外,小憩野店,見綠榕葉上糝滿了黃塵。樹根上坐著一個人,在那裏呻吟著。嫋說大概又是常見的那叫化子在那裏演著動人同情或惹人憎惡的營生法術罷。我喝過一兩杯茶,那淒楚的聲音也和點心一齊送到我麵前,不由得走到樹下,想送給那人一些吃的用的。我到他跟前,一看見他底臉,卻使我失驚。憐生,你說他是誰?我認得他,你也認得他。他就是汕市那個頂會彈三弦的殷師。你記得他一家七八口就靠著他那十個指頭按彈出的聲音來養活的。現在他對我說他底一隻手已留在那被賊格殺的城市裏。他底家也教毒火與惡意毀滅了。他見人隻會嚷:“手——手——手!”再也唱不出什麼好聽的歌曲來。他說:“求乞也求不出一隻能彈的手,白活著是無意味的。”我安慰他說:“這是賊人行凶的一個實據,殘廢也有殘廢生活的辦法,樂觀些罷。”他說:“假使賊人切掉他一雙腳,也比去掉他一個指頭強。有完全的手,還可以營謀沒慚愧的生活。”我用了許多話來鼓勵他。最後對他說:“一息尚存,機會未失。獨臂擎天,事在人為。把你底遭遇唱出來,沒有一隻手,更能感動人,使人人底手舉起來,為你驅逐醜賊。”他沈吟了許久,才點了頭。我隨即扶他起來。他底臉黃瘦得可怕,除掉心情的憤怒和哀傷以外,肉體上底饑餓、疲乏和感冒,都聚在他身上。

我們同坐著小車,輪轉得雖然不快,塵土卻隨著車後卷起一陣陣的黑旋風。頭上一架銀色飛機掠過去。殷師對於飛機已養成一種自然的反射作用,一聽見聲音就蜷伏著。嫋說他是自己的,他才安心。回到城裏,看見報上說,方才那機是專載烤火雞到首都去給夫人、小姐們送新年禮的。好貴重的禮物!它們是越過滿布殘肢死體的戰場,敗瓦頹垣的村鎮,才能安然地放置在粉香脂膩的貴女和她們底客人麵前。希望那些烤紅的火雞,會將所經曆的光景告訴她們。希望它們說:“我們底人民,也一樣地給賊人烤著吃咧!

二答寒光

你說你佩服近來流行的口號:革命是不擇手段的,我可不敢讚同革命是為民族謀現在與將來的福利的偉大事業,不像潑一盆髒水那麼簡單。我們要顧到民族生存的根本條件,除掉經濟生活以外,還要顧到文化生活。縱然你說在革命的過程中文化生活是不重要的,因為革命便是要為民族製造一個新而前進的文化,你也得做得合理一點,經濟一點。

革命本來就是達到革新目的的手段。要達到目的地,本來沒限定一條路給我們走。但是有些是崎嶇路,有些是平坦途,有些是捷徑,有些是遠道。你在這些路程上,當要有所選擇。如你不擇道路,你就是一個最笨的革命家。因為你為選擇了那條崎嶇又複遼遠的道路,豈不是白糟蹋了許多精力、時間與物力?領導革命從事革命的人,應當擇定手段。他要執持信義、廉恥、振奮、公正等等精神的武器,踏在共利互益的道路上,才能有光明的前途。要知道不問手段去革命,隻那手段有時便可成為前途最大的障礙。何況反革命者也可以不問手段地摧殘你底工作?所以革命要擇優越的、堅強的與合理的手段;不擇手段的革命是作亂,不是造福。你讚同我的意思罷!寫到此處,忽覺冷氣襲人,於是急閉窗戶,移座近火,也算衛生上所擇的手段罷,一笑。

雍來信說她麵貌醜陋,不敢登場。我已回信給她說,戲台上底人物不見得都美,也許都比她醜。隻要下場時留得本來麵目,上場顯得自己性格,塗朱畫墨,有何妨礙?

三給華妙

瑰容她底兒子加入某種秘密工作。孩子也幹得很有勁。他看不起那些不與他一同工作的人們,說他們是活著等死。不到幾個月,秘密機關被日人發現,因而打死了幾個小同誌。他幸而沒被逮去,可是工作是不能再進行了,不得已逃到別處去。他已不再幹那事,論理就該好好地求些有用的知識,可是他野慣了,一點也感覺不到知識的需要。他不理會他們底秘密底失敗是由組織與聯絡不嚴密和缺乏知識,他常常舉出他底母親為例,說受了教育隻會教人越發頹廢,越發不振作,你說可憐不可憐!

瑰呢?整天要錢。不要錢,就是跳舞;不跳舞,就是……,總而言之,據她底行為看來,也真不像是鼓勵兒子去做救國工作的母親。她底動機是什麼,可很難捉摸。不過我知道她底兒子當對她底行為表示不滿意。她也不喜歡他在家裏,尤其是有客人來找她的時候。

前天我去找她,客廳裏已有幾個歐洲朋友在暢談著。這樣的盛會,在她家裏是天天有的。她在群客當中,打扮得像那樣的女人。在談笑間,常理會她那抽煙、聳肩、瞟眼的姿態,沒一樣不是表現她底可鄙。她偶然離開屋裏,我就聽見一位外賓低聲對著他底同伴說:“她很美,並且充滿了性的引誘。”另一位說:“她對外賓老是這樣的美利堅化。……受歐美教育的中國婦女,多是擅於表歐美底情的,甚至身居重要地位的貴婦也是如此。”我是裝著看雜誌,沒聽見他們底對話,但心裏已為中國文化掉了許多淚。華妙,我不是反對女子受西洋教育。我反對切受西洋教育的男女忘記了自己是什麼樣人,自己有什麼文化。大人先生們整天在講什麼“勤儉”、“樸素”、“新生活”、“舊道德”,但是節節失敗在自己底家庭裏頭,一想起來,除掉血,還有什麼可嘔的?

危巢墜簡

一給少華

近來青年人新興了一種崇拜英雄的習氣,表現底方法是跋涉千百裏去向他們獻劍獻旗。我覺得這種舉動不但是孩子氣,而且是毫無意義。我們底領袖鎮日在戎馬倥傯、羽檄紛遝裏過生活,論理就不應當為獻給他們一把廢鐵鍍銀的、中看不中用的劍,或一麵銅線盤宇的幡不像幡、旗不像旗的東西,來耽誤他們寶貴的時間。一個青年國民固然要崇敬他底領袖,但也不必當他們是菩薩,非去朝山進香不可。表示他的誠敬的不是劍,也不是旗,乃是把他全副身心獻給國家。要達到這個目的,必要先知道怎樣崇敬自己。不會崇敬自己的,決不能真心崇拜他人。崇敬自己不是驕慢的表現,乃是覺得自己也有成為一個有為有用的人物的可能與希望,時時刻刻地、兢兢業業地鼓勵自己,使他不會丟失掉這可能與希望。

在這裏,有個青年團體最近又舉代表去獻劍,可是一到越南,交通

已經斷絕了。劍當然還存在他們底行囊裏,而大眾所捐的路費,據說已在異國的舞娘身上花完了。這樣的青年,你說配去獻什麼?害中國的,就是這類不知自愛的人們哪。可憐,可憐!

二給樾人

每日都聽見你在說某某是民族英雄,某某也有資格做民族英雄,好像這是一個官銜,凡曾與外人打過一兩場仗,或有過一二分勳勞的都有資格受這個徽號。我想你對於“民族英雄”底觀念是錯誤的。曾被人一度稱為民族英雄的某某,現在在此地擁著做“英雄”的時期所榨取於民眾和兵士的錢財,做了資本家,開了一間工廠,驅使著許多為他底享樂而流汗的工奴。曾自詡為民族英雄的某某,在此地吸鴉片,賭輪盤,玩舞女,和做種種墮落的勾當。此外,在你所推許的人物中間,還有許多是平時趾高氣揚、臨事一籌莫展的“民族英雄”。所以說,蒼蠅也具有密蜂底模樣,不仔細分辨不成。

魏冰叔先生說:“以天地生民為心,而濟以剛明通達沉深之才,方算得第一流人物。”凡是夠得上做英雄的,必是第一流人物,試問亙古以來這第一流人物究竟有多少?我以為近幾百年來差可配得被稱為民族英雄的,隻有鄭成功一個人。他於剛明敏達四德具備,隻惜沈深之才差一點。他底早死,或者是這個原因。其他人物最多隻夠得上被稱為“烈士”、“偉人”、“名人”罷了。《文子》《微明篇》所列的二十五等人中,連上上等的神人還夠不上做民族英雄,何況其餘的?我希望你先把做成英雄的條件認識明白,然後分析民族對他的需要和他對民族所成就的勳績,才將這“民族英雄”底徽號贈給他。

三複成仁

來信說在變亂的世界裏,人是會變畜生的。這話我可以給你一個事實的證明。小汕在鄉下種地的那個哥哥,在三個月前已經變了馬啦。你聽見這新聞也許會罵我荒唐,以為在科學昌明的時代還有這樣的怪事。但我請你忍耐看下去就明白了。

嶺東底淪陷區裏,許多農民都缺乏糧食,是你所知道的。即如沒淪陷的地帶也一樣地鬧起米荒來。當局整天說辦平崇,向南洋華僑捐款,說起來,米也有,錢也充足,而實際上還不能解決這嚴重的問題。不曉得真是運輸不便呢,還是另有原由呢?一般率直的農民受饑餓底迫脅總是向阻力最小、資糧最易得的地方奔投。小汕底哥哥也帶了充足的盤纏,隨著大眾去到韓江下遊底一個淪陷口岸,在一家小旅館投宿,房錢是一天一毛,便宜得非常。可是第二天早晨,他和同行的旅客都失了蹤!旅館主人一早就提了些包袱到當鋪去。回店之後,他又把自己幽閉在賬房裏數什麼軍用票。店後麵,一股一股的鹵肉香噴放出來。原來那裏開著一家鹵味鋪,賣的很香的鹵肉、灌腸、熏魚之類。肉是三毛一斤,說是從營盤批出來的老馬,所以便宜得特別。這樣便宜的食品不久就被吃過真正馬肉的顧客發現了它底氣味與肉裏都有點不對路,大家才同調地懷疑說:大概是來路的馬罷。可不是!小池底哥哥也到了這類的馬群裏去了!變亂的世界,人真是會變畜生的。

這裏,我不由得有更深的感想。那使同伴在物質上變牛變馬,是由於不知愛人如己,雖然可恨可憐,還不如那使自己在精神變豬變狗的人們。他們是不知愛己如人,是最可傷可悲的。如果這樣的畜人比那些被食的人畜多,那還有什麼希望呢?

鐵魚底鰓

那天下午警報底解除信號已經響過了。華南一個大城市底一條熱鬧馬路上排滿了兩行人,都在肅立著,望著那預備保衛國土的壯丁隊遊行。他們隊裏,說來很奇怪,沒有一個是扛槍的。戴的是平常的竹笠,穿的是灰色衣服,不像兵士,也不像農人。巡行自然是為耀武揚威給自家人看,其它有什麼目的,就不得而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