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地山精品選 短篇小說 10.(1 / 3)

許地山精品選 短篇小說 10.

歸 途

她坐在廳上一條板凳上頭,一手支頤,在那裏納悶。這是一家傭工介紹所。已經過了糖瓜祭灶的日子,所有候工的女人們都已回家了,惟獨她在介紹所裏借住了二十幾天,沒有人雇她,反欠下媒婆王姥姥十幾吊錢。姥姥從街上回來,她還坐在那裏,動也不動一下,好像不理會的樣子。

王姥姥走到廳上,把買來的年貨放在桌上,一麵把她底圍脖取下來,然後坐下,喘幾口氣。她對那女人說:“我說,大嫂,後天就是年初一,個人得打個人底主意了。你打算怎辦呢?你可不能在我這兒過年,我想你還是先回老家,等過了元宵再來罷。”

她驀然聽見王姥姥這些話,全身直像被冷水澆過一樣,話也說不出來。停了半晌,眼眶一紅,才說:“我還該你的錢哪。我身邊一個大子也沒有,怎能回家呢?若不然,誰不想回家?我已經十一二年沒回家了。我出門的時候,我底大妞兒才五歲,這麼些年沒見麵,她爹死,她也不知道,論理我早就該回家看看。無奈……”她底喉嚨受不了傷心底

衝激,至終不能把她底話說完,隻把淚和涕補足她所要表示的意思。

王姥姥雖想攆她,隻為十幾吊錢的債權關係,怕她一去不回頭,所以也不十分壓迫她。她到裏間,把身子倒在冷炕上頭,繼續地流她底苦淚。淨哭是不成的,她總得想法子。她爬起來,在炕邊拿過小包袱來,打開,翻翻那幾件破衣服。在前幾年,當她隨著丈夫在河南一個地方底營盤當差的時候,也曾有過好幾件皮襖。自從編遣底命令一下,凡是受編遣的就得為他底職業拚命。她底丈夫在鄭州那一仗,也隨著那位總指揮亡於陣上。敗軍底眷屬在逃亡的時候自然不能多帶行李。她好容易把些少細軟帶在身邊,日子就靠著零當整賣這樣過去。現在她什麼都沒有了,隻剩下當日丈夫所用的一把小手槍和兩顆槍子。許久她就想把它賣出去,隻是得不到相當的人來買。此外還有丈夫剩下的一件軍裝大氅和一頂三塊瓦式的破皮帽。那大氅也就是她底被窩,在嚴寒時節,一刻也離不了它。她自然不敢教人看見她有一把小手槍,拿出看一會兒,趕快地又藏在那件破大氅底口袋裏頭。小包袱裏隻剩下幾件破衣服,賣也賣不得,吃也吃不得。她歎了一聲,把它們包好,仍舊支著下巴顎納悶。

黃昏到了,她還坐在那冷屋裏頭。王姥姥正在明間做晚飯,忽然門外來了一個男人。看他穿的那件鑲紅邊的藍大褂,可以知道他是附近一所公寓聽差。那人進了屋裏,對王姥姥說:“今晚九點左右去一個。”

“誰要呀?”王姥姥問。

“陳科長。”那人回答。

“那麼,還是找驚喜去罷。”

“誰都成,可別誤了。”他說著,就出門去了。

她在屋裏聽見外邊要一個人,心裏暗喜說,天爺到底不絕人底生路,在這時期還留給她一個吃飯的機會。她走出來,對王姥姥說:“姥姥,讓我去罷。”

“你那兒成呀?”王姥姥冷笑著回答她。

“為什麼不成呀?”

“你還不明白嗎?人家要上炕的。”

“怎樣上炕呢?”

“說是呢!你一點也不明白!”王姥姥笑著在她底耳邊如此如彼解釋了些話語,然後說:“你就要,也沒有好衣服穿呀。就使有好衣服穿,你也得想想你底年紀。”

她很失望地走回屋裏。拿起她那缺角的鏡子到窗邊自己照著。可不是!她底兩鬢已顯出很多白發,不用說額上底皺紋,就是顴骨也突出來像懸崖一樣了。她不過是四十二三歲人,在外麵隨軍,被風霜磨盡她底容光;黑滑的發髻早已剪掉,剩下的隻有滿頭短亂的頭發。剪發在這地方隻是太太、少奶、小姐們底時裝,她雖然也當過使喚人的太太,可是要給人傭工,這樣的裝扮就很不合適。這也許是她找不著主的緣故罷。

王姥姥吃完晚飯就出門找人去了。姥姥那套咬耳朵的話倒啟示了她一個新意見。她拿著那條凍成一片薄板樣的麵布,到明間白爐子上坐著那盆熱水燙了一下。她回到那裏,把自己底臉勻勻地擦了一回,瘦臉果然白淨了許多。她打開炕邊一個小木匣、拿起一把缺齒的木梳,攏攏頭發,脂粉也沒了,隻剩下些少填滿了匣子底四個犄角。她拿出匣子裏底東西,用一根簪子把那些不很白的剩粉剔下來,倒在手上,然後望臉上抹。果然還有三分姿色,她底心略為開了。她出門口去偷偷地把人家剛貼上的春聯撕下一塊,又到明間把燈罩積著的煤煙刮下來。她蘸濕了紅紙來塗兩腮和嘴唇,用煤煙和著一些頭油把兩鬢和眼眉都塗黑了。這一來,已有了六七分姿色。心裏想著她滿可以做“上炕”的話。

王姥姥回來了。她趕緊迎出來。問她,她好看不好看。王姥姥大笑說:“這不是老妖精出現麼!”

“難看麼?”

“難看倒不難看,可是我得找一個五六十歲的人來配你。那兒找

去?就使有老頭兒,多半也是要大姑娘的,我勸你死心罷,你就是到下

處去,也沒人要。”

她很失望地回到屋裏來,兩行熱淚直流出來。滴在炕席上不久就凝結了。沒廉恥的的事情,若不是為饑寒所迫,誰願意幹呢?若不是年紀大一點,她自然也會做那生殖機能底買賣。

她披著那件破大氅,躺在炕上,左思右想,總得不著一個解決的方法。夜長夢短,她隻睜著眼睛等天亮。

二十九那天早晨,她也沒吃什麼,把她丈夫留下的那頂破皮帽戴上,又穿上那件大氅,乍一看來,可像一個中年男子。她對王姥姥說:“無論如何,我今天總得想個法子得一點錢來還你。我還有一兩件東西可以當當,出去一下就回來。”王姥姥也沒盤問她要當的是什麼東西,就滿口答應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