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地山精品選 文化論述 1.(1 / 3)

許地山精品選 文化論述 1.

原始的儒、儒家、與儒教

在原始社會中,凡是長於技,精於一藝底人,他必定為那群眾所敬重。因為他能辨群眾所不能底事,所以他在那社會中底地位最高,且具有治人底能力。在草昧時代,人民最怕的是自然界一切的勢力,疾風,迅雷,景星,慶雲,乃至山崩,河決,無一不是他們所畏怖底。他們必要藉著“前知”或“祈禱”底方法來預防,或解救那一切的災害。然而“前知”“祈禱”底事不是人人能辯底,在一個團體中至多不過是三五個人而已。這樣具超常人能力底人,必能製度、創物。這等人在中國古代,高明者為“聖人”,次者也不失為“君子”。但無論是聖人也罷,君子也罷,他們底地位即是巫祝,是宰官,或者也是君王。女媧煉石,神農嚐樂,蚩尤作霧,史皇(倉頡)製書等等,都是聖人能作物底;同時,他們是君主。史書多說蚩尤好亂喜兵,少說到他底好處,可是他也不定是很暴虐的人。他也是個儒者,管子五行“昔者黃帝得蚩尤而明於天道;得大常而察於地利;得奢龍而辯於東方;得祝融而辯於南方;得大封而辯於西方;得後土而辯於北方。黃帝得六相而天地治,神明至。”看來蚩尤還是一位助人君知天時底人哪。時代越下,依聖人會經創作底事物而創作底,人越冬,“聖人”“君子”底尊號,當然不能像雨點一般,盡落在這些不發明而製物底人底頭上,於是古人另給他們一個名字叫做“儒”。

“懦”這個字,說文解作“術士”。依這兩個字底解釋,是辯事有方法底人底意思。“術”說文解作“邑中道”,廣雅解作“道”。“術”“道”相通,可見“術士”即是“道士”徒製字底本誼說“儒”從人需,“需”易象說是“雲上於天”。序卦說是“飲食之道”。由前說是天地之道,而後說是人道,那就是說,懦是明三才之道底人。這個意思,漢朝的揚雄給他立個定義說“通天、地、人、曰儒。”(法言君子篇。)最初的儒——術士——都是知天文,識旱潦底,他底識分近於巫祝,能以樂舞降神。他是巫官,是藥官,又是教官,虞書戰舜命蘷典樂教育胄,以諧神人,即是此意。其後衍為司樂之官,“掌成均之法,以治建國之學政,使有道有德者教國之子弟,死則為樂祖,祭於瞽宗。”(周禮大同樂文)儒者皆以誨人為識誌,其淵源未必不在於此。怎麼說最先他也不過是巫覡瞽曚一流人呢?古人以衣冠為章身序官之具,因其形式辨別那人底識分,儒者所戴底帽子名“術氏冠”又名“圜冠”,圜冠是以鷸(翠鳥)羽裝飾底帽子,用來舞旱暵求雨底。莊子田子方有一段話說..“儒者冠圜冠者知天時;履句屨者知地形;緩佩決者事至而斷。”可見周代底儒,雖不必盡為舞師之事,而他底夫冠仍然存著先代底製度,使人一見就可以理會他是“通天地人底人”(參看章太炎國故論衡原儒)。又詩傅所謂“建邦能侖龜;田能施命;作器能銘;使能造命;登高能賦;師旅能誓;山川能說;喪紀能誅;祭祀能語;君子能此九者,可謂有德音,可以為大夫。”這九能中,巫祝之事佔了一大半,然而不失其為大夫、君子。

儒者既為術士的統稱,所以凡有一技一藝之長對於所事能的明了,

熟練,和有法術能教人底都可以稱為儒,儒為術士。教“教之以事,而論諸德者”為師,(文王世子文)。“有六藝以教民者”為保,保就是儒。“藝”、“術”、“道”三字,在典籍中幾成為儒者底專賣品。天官大宰職說“儒以道得民”;地官保氏職說“養國子以道,乃改之六藝。”這裏底“道”,是技術材藝底道。晏子春秋內篇第五說:“燕子遊士,有泯子午者,南見晏子於齊,言有文章,術有條理,巨可以補國,細可以益晏子者三百篇”。又呂氏春秋博誌:“孔,墨,甯越,皆布衣之土也,慮於天下,以為無若先王之術者。”我們可以看出泯子午所有底是補國益身底法術;孔,墨,甯越所學底是先王底經術。“法術”“經術”都是儒者底職誌,是聖人所務底。禮記鄉飲酒義說“古之學術道者,將以得身也,是故聖人務焉。”“術道”就是藝術。到這裏,我們不能不略講一點“術”底意思。

保氏所教底是藝。漢書儒林傅“古之儒者,博學乎六藝之交。六學者,王教之典籍,先聖所以明天道,正人倫,致至治之成法也。”明六藝是先聖致治底道術,是世儒所習所教底。六藝是政教學藝底基礎,自來就有今文古文兩派底說法。主這說底為“純乎明理”為今文六藝;“兼詳紀事”為古文六藝。此外還有保氏所教底六藝——禮、樂、射、禦、書、數。大戴禮有“小藝”“大藝”底分別,故此,我以為六藝可以分為小學六藝和大學六藝。小學六藝是小藝,就是童子八歲出外就舍所學底五禮、六樂、五射、五馭、六書、九數。大學六藝是大藝,即所謂六經,是束發時在大學所學底易、書、詩、禮、樂、春秋。不過大學所習底大藝古時隻有四樣,即“樂正祟四術,立四教,順先王詩,書,禮,樂以造士”莊子天下篇也說:

古之人其備乎,配神明,醞天地,育萬物,和天下,澤及百姓,明於本數,係於末度。六通,四辟,大小精粗,其運無乎不在。其明而在數度者,舊法世傅之,史尚多有之。其在於時,書,禮,樂者,鄒魯之士,晉紳先生多能明之。詩以道誌;書以道事;禮以道行;樂以道和;易以道陰陽;春秋以道名分。其數散於天下而設於中國者,百家之學,時或稱而道之。

這裏明明有大小藝的分別,“其明在數度” 即是先聖遺留下來,揖讓、升降、舞勺、誦詩、白矢、連參、諧聲、專注、鳴鸞、逐禽、均輸、方程等等技藝底成法,所謂“六通”,是通於此;世人所傅,也是傅此。至於載於竹帛底詩、書、禮、樂,是古聖政事,典章,學術,名理之所從出,要辟這四藝非人大學不成,故隻為鄒魯一部分底士,和晉紳先生所能明。道陰陽底易,和道名分底春秋,本不在大學六藝之列,也許因為這兩樣卜史所專掌,需要在官然後學習因底緣故。幹宣子觀書於魯大史氏,見易象與魯春秋(見左昭公二年傅,這時孔子十一歲。)孔子晚年才學易,刪定春秋,足見這兩書不藏於皇宮,孔子在大成之年也未必獵涉過底。

凡是一種理想,都是由許多成法擠出來底,六藝既是先王經世底陳跡,那鑽研經術底儒生在習誦之除,必要揣摩其中的道理。於是在六藝中抽出一個經緯天下底“道”,而“道”“藝”底判別,就越來越遠了。這個“道”是從六經產出,是九流百家所同宗底。所以不習六藝所產底“道術”觀念就不能觀九家之言,便不能明白儒家底淵源。百家所持,原來隻有從六藝產出底一個“道”字,這個“道”本不專為一家,乃是一個玄名,自劉向以後,始以老莊之說為道家,漢誌說“道家者流蓋出於史官”,其實古代神政,能誦習典冊底,也隻有祝史之流,正不必到衰周王官失守,然後流為一家之言。且在官者皆習六藝,各家底思惟也是趨於大同,也是“連道不遠”底。

“道”是什麼意思呢?說起來,又是一篇大文章,我隻能將他底大意提些出來和儒家所主底比較一下而已。道隻是宇宙間惟一不易的根源,是無量事物之所從出底。韓非解老篇:“道者,萬物之所然也;萬

理之所稽也。”莊子天下篇說:“古之所謂道術者,果惡乎在?曰無乎不在。”又在宥篇說:“而不可不易者,道也。”中庸“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易說“除一陰一陽之謂道。”又說:“立天之道,曰陰與陽,立地之道,曰柔與剛。立人之道,曰仁與義。”這陰陽,柔則,仁義之道,是一般術士所專習底。所以道家主柔弱,說“致虛極,守靜篇”,而“儒”訓為“柔”。道主“無為”,而孔子說;“無為而治天下其舜也歟?夫何為戰?恭己正南麵而已。”道推原於天,如天道篇說;“古之明大道者,先明天,而道德次之。道德已明,而美次之。……以此事上,以此畜下,以此治物,以此修身。知謀不用,必掃於天,此之謂太平,治之至也。”而儒以順陰陽為識誌,故祭義說:“昔者聖人建陰陽天地之情,立以為易。易抱龜南麵,天子卷冕北麵,雖有明知之心,必斷其誌焉:示不敢專,以尊天也。”易是中國最古的書,是六藝之祖,百家,尤其以道家底思想都從這裏出發底。孔子所修底道,多在實用方麵,故說“修道以俟天下。”而他底行教目的也是要和這經緯六合之“道”同流底。看他所說“吾道一以貫”和“誌於道,擄於德,依於仁,遊於藝”,四個大教義,也可以理會得道儒之分別。

我們既然知道,“藝”,“術”,“道”,是一般儒士所常道底,儒不過是學道人底名稱,而後人多以儒為宗師仲尼底人。這是因為孔子和他底門人自己認定他們是懦底正友,是以道藝教鄉裏底。孔子對子夏說“女為‘君子儒’;無為‘小人儒’。”因為子夏當時設教,夫子告以儒之道,教他要做識大體而可大受底“君子儒”。此後社會上就把儒這個字來做學“孔子道”底人底專名(見淮南叔真訓“儒墨”注。)原來在孔子以後不久,這字底意義就狹窄了。孟子自己說他底道理是儒,而墨者夷子亦稱孟子所專為“儒者之道”(參見榺文公上,盡心下)。儒既成為學“孔子道”底專名,所以漢誌說,“儒家者流,蓋出於司徒之官,助人君順陰陽,明教化者也。遊文於六經之中;留意於仁義之祭。祖述堯舜,憲章文武,宗師仲尼,以重其言。於道為最高。”又應劭風俗通說“儒,區也。言其區別古今,居則翫聖哲之詞,動則行典籍之道。稽先王之製,立當時之事,此通儒也。若能納而不能出,能言而不能行,講誦而已,無能往來,此俗儒也。”訓儒為“區”,明其對於道與諸家有不同的地方。這和猶太教中一部分持律底人自以為“法利賽”底意思相仿。至於“通儒”,“俗儒”,仍是孔子“君子儒”,“小人儒”底意思。

儒這個名字,怎樣到孔子以後就變為一種特殊的教義呢?這有三個緣故。

一、當時社會底光景,使他成為一家之說。要知道孔子正生於“天下無道”底時代,他對於當時的人民要積極地在思想和行為方麵去救度他們。他對於邪說,橫議,要用“正名”底方法去矯正。要為他們立一個是非底標準,故因魯史而寄他“正名分”,“寓褒貶”底大意思。孟子發明孔子作春秋底意思說“孔子成春秋,而亂臣賊子懼。”又說“王者之跡熄而詩亡,詩亡,然後春秋作。晉之乘,楚之檮杌,魯之春秋一也。其事則齊桓,晉文;其文則史。孔子曰,“其義,則丘竊取之矣。”孔子用這個方法,本來是很好的,因為人都願意留個好名聲在史冊上,若個人的善惡行為在史冊上都有一定的書法,實在可以使“亂臣賊子懼”。我見這個比輿論更有勢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