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振鐸精品選 散文 1.(1 / 3)

鄭振鐸精品選 散文 1.

我的鄰居們

我剛剛從漢林路的一個朋友家裏,遷居到現在住的地方時,覺得很高興;因為有了兩個房間,一做臥室,一做書室,顯得寬敞得多了;二則,我的一部分的書籍,已經先行運到這裏,可讀可看的東西,頓時多了幾十倍,有如貧兒暴富;不像在漢林路那裏,全部的書,隻有兩隻藤做的書架,而且還放不滿。這個地方是上海最清靜的住宅區。四周圍都是蔬圃,時時可見農人們翻土、下肥、播種;種的是麥子、珍珠米、麻、棉、菠菜、卷心菜以及花生等等。有許多樹林,垂柳尤多,春天的時候,柳絮在滿天飛舞,在地上打滾,越滾越大。一下雨,處處都是蛙鳴。早上一起身,窗外的鳥聲仿佛在喧鬧。推開了窗,滿眼的綠色。一大片的窗是朝南的,一大片的窗是朝東的,太陽光很早的便可以曬到,冬天不生火也不大嫌冷。我的書桌,放在南窗下麵,總有整整的半天,是曬在太陽光下的。有時,看書看得久了,眼睛有點發花發黑。讀倦了的時候,出去走走,總在田地上走,異常的冷僻,不怕遇見什麼熟人。我很滿足,很高興的住著。

正門正對著一家巨廈的後門。那時,那所巨廈還空無人居,不知是

誰的。四麵的牆,特別的高,牆上裝著鐵絲網,且還通了電。究竟是誰

住在那裏呢?我常常在納罕著,但也懶得去問人。有一天早上,房東同我說:“到前麵房子裏去看看好麼?”我和他們,還有幾個孩子,一同進了那家的後門。管門人和我的房

東有點認識,所以聽任我們進去。一所英國的鄉村別墅式的房子,外牆都用粗石砌成,但現在已被改造得不成樣子。花園很大,也是英國式的,但也已部分的被改成日本式的。花草不少,還有一個小池塘,無水,頗顯得小巧玲瓏,但在小假山上卻安置了好些廉價的瓷鵝之類的東西,一望即知其為“暴發戶”之作風。

盆栽的紫藤,生氣旺盛,最為我所喜,但可知也是日本式的東西。正宅裏布置得很富麗堂皇,但總覺得“新”,有一股無形的“觸目”與觸鼻的油漆氣味。“這到底是誰的住宅呢?”我忍不住的問道,孩子們正在草地上玩,不肯走。房東道:“我以為你已經知道了。這是周佛海的新居,去年向英國人買下的,裝修的費用,倒比買房的錢花得還多。”

過了幾個月,周佛海搬進宅了,整夜的燈火輝煌,笙歌達旦,我被吵鬧得不能安睡。我向來喜歡早睡,但每到晚上9、10點鍾,必定有胡琴聲和學習京戲的怪腔送到我房裏來。恨得我牙癢癢的,但實在無奈此惡鄰何!

更可恨的是,他們搬進了,便要調查四鄰的人口和職業;我們也被調查了一頓。

我的書房的南窗,正對著他們的廚房,整天整夜的在做菜燒湯,煙囪裏的煤煙,常常飛撲到我書桌上來。拂了又拂,終是煙灰不絕,弄得我不敢開窗。我現在不能不懊悔擇鄰的不謹慎了。

“一二·八”太平洋戰爭起來後,我的環境更壞了。四周圍的英美

人住宅都空了起來,他們全都進了集中營。隔了幾時,許多日本人又搬了進來。他們男人大都是穿軍裝的,還有保甲的組織,防空的練習,吵鬧得附近人家,個個不安。在防空的時候,他們幹涉鄰居異常的凶狠,時時有被打的。有時,我晚上回家,曾被他們用電筒光狠狠的照射著過。

有一天,廚房的燈光忘了關,也被他們狠狠的敲門打窗的罵了一頓過。

一個早晨,太陽光很好,出去走走,恰遇他們在練習空防。路被阻塞不通,隻好再回過來。

說到道路,那又是一個厄運。本來有一條道路,可以直達大道,到電車站很近便。自從周佛海搬來後,便常常被阻塞。日本人搬來後,索性的用鐵絲網堵死了。我上電車站,總要繞了一個大圈,多花上十分鍾的走路工夫。

勝利以後,鐵絲網不知被誰拆去了。我以為從此可以走大道了,不料又有什麼軍隊駐紮在小路上看守著,不許人走過。交涉了幾回也沒用,隻好仍舊吃虧,改繞大圈子走。

和敵偽的人物無心的做了鄰居,想不到也會有那麼多的痛苦和麻煩。

哭佩弦

從抗戰以來,接連的有好幾位少年時候的朋友去世了。哭地山、哭六逸、哭濟之,想不到如今又哭佩弦了。在朋友們中,佩弦的身體算是很結實的。矮矮的個子,方而微圓的臉,不怎麼肥胖,但也決不瘦。一眼望過去,便是結結實實的一位學者。說話的聲音,徐緩而有力,不多說廢話,從不開玩笑;純然是忠厚而篤實的君子。寫信也往往是寥寥的幾句,意盡而止,但遇到討論什麼問題的時候,卻滔滔不絕。他的文章,也是那麼的不蔓不枝,恰到好處,增加不了一句,也刪節不掉一句。

他做什麼事都負責到底。他的《背影》,就可作為他自己的一個描寫。他的家庭負擔不輕,但他全力的負擔著,不歎一句苦。他教了三十多年的書,在南方各地教,在北平教;在中學裏教,在大學裏教。他從來不肯馬馬虎虎的教過去,每上一堂課,在他是一件大事。盡管教得很熟的教材,但他在上課之前,還須仔細的預備著。一邊走上課堂,一邊還是十分的緊張。記得在清華大學的時候,有一次我在他辦公室裏坐著,見他緊張的在翻書。我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