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振鐸精品選 小說 7.
王榆
那年端午節將近,天氣漸漸熱了,李媽已買了箬葉、糯米回來,分別浸在涼水裏,預備裹粽子。母親忙著做香袋,預備分給孩子們掛,零零碎碎的紅緞黃綾和一束一束綠色、紫色、白色、紅色、橙色的絲線,夾滿了一本臃腫的花樣薄子。有一種將近歡宴的氣象懸縈在家庭裏,懸縈在每個人的心上。父親忙著籌款,預備還米鋪、南貸鋪、酒鋪、裁縫鋪的賬。正在這時,郵差遞進了一封倍,一封古式的紅簽條的信,信封上寫著不大工整的字,下款寫著“麗水王寄”。母親一看,便道:“這又是王榆來拜節的信”。抽出一張紅紅的紙,上麵寫著:
恭賀
太太
大少爺大少奶
諸位孫少爺孫小姐
節禧
晚王榆頓首
每到一個季節,這樣的一封信必定由郵差手中遞到,不過在年底來的賀箋上,把“節禧”兩個字換成了“年禧”而已。除了王榆他自己住在我們家裏外,這樣的一封倍,簡簡單單的幾個吉利的賀語,往往引起父親母親懷舊的思念。祖母也往往進:“王榆還記念著我們。不知他近況好不好?”母親道:“他的信由麗水發的,想還在那邊的百卡上吧。”
自從祖父故後,我們家裏的舊用人,散的散了,走的走了,各自顧者自己的前途。不聽見三叔、二叔或父親有了好差事,或親戚們放了好缺份,他們是不來走動的。間或有來拜拜新年,請請安的,隻打了一個千,說了幾句套活,便走了。隻有王榆始終如一。他沒有事便住在我們這裏,替我們管管門,買買菜。他也會一手很好的烹任,便當了臨時的廚房,分去母親不少的勞苦。他有事了,有舊東家寫信來叫他去了,他便收拾行李告辨。然而每年至少有三封拜年拜節的賀片由郵差送到,不象別的用人,一去便如鴻鵠,一點消息也沒有。
我不該說王榆是“用人”。他的地位很奇特,介乎“用人”和親密的朋友之間。除了對於祖父外,他對誰都不承認自己是用人。所以他的賀片上不象別的用人偶然投來的賀片一樣,寫“沐恩王榆九叩首拜賀”,隻是素樸的寫著“晚王榆頓首”。然而在事實上他卻是一個用人,他稱呼著太太,少爺,少奶,孫少爺,孫小姐,而我們也隻叫他王榆。他在我家時,做的也那是用人和廚子的事。他住在下房,他和別的用人們一塊兒吃飯,他到上房來時,總垂手而立,不敢坐下。
他最愛的是灑,終日酒氣醺醺的,清秀瘦削的臉上紅紅的蒸騰著熱氣,呼吸是急促的,一開口便有一種酒糟味兒撲鼻而來。每次去買菜蔬,他總要給自己帶回一瓶花雕。飯不吃,可以的,衣服不穿,也可以的,要是禁止他一頓飯不喝酒,那便如禁止了他的生活。他雖和別的用人一塊兒吃飯,卻有幾色私房的酒菜,慢慢的用箸挾著下酒。因為這樣,別人的飯早已吃完了,而他還在低斟淺酌,盡量享受他酒國的樂趣,直到粗作的老媽子去等洗碗等得不耐煩了,在他身邊慢慢的說:“要洗碗了,喝完了沒有?洗完碗還有一大堆衣服等著洗。今天早晨,太太的帳子又換了下來。下半天還有不少的事要做呢。”
他便很不高興的叱道:“你洗,你洗好了!急什麼!”他的紅紅的臉,帶著紅紅的一對眼睛,紅紅的兩個耳朵,顯著強烈的憤怒。又借端在廚房裏悻悻的獨罵著,也沒人敢和他頂嘴,而他罵的也不是專指一人。母親聽見了,便道:“王榆又在發酒瘋了。”但並不去禁止他,也從來不因此說他。大家都知道他的脾氣,酒瘋一發完,便好好的。
他雖飲酒使氣,在廚房裏罵著,可是一到了上房,盡管酒氣醺醺,總還是垂手而立,諾諾連聲,從不曾開口頂撞過上頭的人,就連小孩子他也從不曾背後罵過。
偶然有新來的用人,看不慣他的傲慢使氣的樣子,不免要抵觸他兒句,他便大發牢騷道:
“你要曉得我不是做用人的人,我也曾做過師爺,做過卡長,我掙過好幾十塊錢一個月。我在這裏是幫忙的,不象你們!你們這些貪吃懶做的東西!”
真的,他做過師爺,做過卡長,掙過好幾十塊錢一個月,他並不曾說謊。他的父親當過小官僚,他也曾讀過幾年書,認識一點字。他父親死後,便到我的祖父這裏來,做一個小小的司事。他的家眷也帶來住在我們的門口。他有母親,有賣,有兩個女兒。在我們家裏,我們看他送了他的第二個女兒和妻的死。他心境便一天天的不佳,一天天的愛喝酒,而他的地位也一天天的低落。他會自己燒菜,而且燒得很好。反正沒有事,便自動跑到我們廚房裏來幫忙,慚漸就成為一個“上流的廚子”,也可謂“愛美的廚子”。祖父也就非吃他燒的菜不可。到了祖父有好差事時,他便又舍廚子而司事,而卡長了。祖父故後,他也帶了大女兒回鄉。我們再見他時,便是一個光身的人,愛喝酒,愛使氣。他常住在我們家裏,由愛美的廚子而為職業的廚子,還兼著看門。
他常常帶我出門,用他戔戔的收入,買了不少花生米、薄荷糖之類,使我的大衣袋鼓了起來。但他見我在泥地裏玩,和街上的“小浪子”擂錢,或在石階沿跳上跳下,或動手打小丫頭,便正顏厲色的幹涉道:“孫少爺不要這樣,衣服弄齷齪了”,“孫少爺不要跟他們做這下流事”,“孫少爺不要這樣跳,要跌破了頭的”,或“孫少爺不要打她,她也是好好人家的子女”!我橫被幹涉,橫被打斷興趣,往往厲聲的回報他道:“不要你管!”
他和聲的說道:“好,好,同去問你祖母看,我該不該說你?”他的手便來牽我的手,我連忙飛奔的自動的跳進了屋。所以我幼時最怕他的幹涉。往往正在“擂錢”擂得高興時,一眼見他遠遠的走來,便拋下錢,很快的跑進大門去,免得被他見了說話。
全家的人都看重他,不當他是用人,連父親和叔叔們也都和顏的對他說話,從不曾有過一次的變色的訓斥,或用什麼重話責罵他,——也許連輕話也不曾說過——他是一個很有身分的用人(?),但我這個稱謂是不對的,所以底下又加了一個疑問號,不過我實在想不出什麼別的恰當的語句來稱他,他的地位是這樣的奇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