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做情感的奴隸 4.(1 / 3)

別做情感的奴隸 4.

給紅子

[中國]陳村

紅子,給你寫信。

很想寫封情書,寫得情深意長,將自己寫得年輕一輪。可惜不行,說不行就不行了,無可通融。

於是,為寫不成而悲哀。因為,人是應該經常懷著愛的。無論愛到哪個層次,都是幸福。我不知這寫不成的悲哀算不算幸福。不管怎麼說,悲哀似乎總比麻木要強。

很想寫上一封真正的情書。

細想起來,雖說每年寫過幾百封信,這輩子要寫幾千封信,其中竟沒有一封是夠格的情書。沒有醉酒般的傾訴,沒有花錦似的語句。聽歌聽到“你像衝出朝霞的太陽,無比的新鮮,姑娘啊”時,覺得歌詞也真不壞,輪到自己,卻羞於下筆。似乎在信中也有過“我愛你”一類的詞句,說完卻急急地岔開,急得像躲避一個陷阱。連自己也覺得奇怪,分明是想投井的,又何以有那樣的氣短。一個連愛都不徹底的人,不光是沒有出息了。

更沒有出息的是居然還有悲哀。哀大莫過於心死,莫折騰人於心之死與不死之間。於是覺到了做人的不易,也覺到愛的不純粹。悲哀者,其實是累贅。即便哀到刻骨銘心,依舊還是“沒出息”三字。

愛是動作,不是宣言。無可動作之時,唯有心的沉思默想。濾去了宣言與動作的蠱惑,想念是無辜的,以蠶食自己。

我想,就像寫不出一篇真正“虛”的小說一樣,我也寫不出一封真正的情書。我過於怕說蠢話。不願一份一份地蠢,於是就整個地蠢了過去。人不總是拿自己有辦法的。曾羨慕那些令我生厭的小子們,他們輕鬆、快活,無負重感。他們沒有老盯著自我的那隻眼睛。

做人做到氣喘籲籲時,便格外想念愛。似乎愛真是港灣,真是綠地,真是伊甸園。當在伊甸園中發現了蛇,心中便哀痛起來。草地並非那麼翠綠,港灣也有風波。而錨泊在心中的愛,便無家可歸了。

終於,學著在紙上畫點什麼。似想畫出一個夢。隻有這時,才悟到茨威格《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原來也是夢,連同卡門與愛絲美拉達,統統隻生活在紙上。

然而,唯有生活才叫人如此悲哀。

愛與悲哀隻來自活人。

將親密、熱烈、曖昧、前途、歸宿全都交出去,隻留下悲哀,留下沉思默想,留下無可丟失的沒出息。

沒能將你丟失,是我的不幸與大幸。

你看見了,我依舊沒能寫成情書。既然這不是情書,那它就什麼都不是。

我想,這輩子真得好好寫封漂亮的情書。否則生活缺一大塊,怎麼都不像生活過的樣子。人不能總顯得那麼聰明,我自作聰明地寫過幾百萬字,寫得蠢笨起來。我想,哪怕是對牛談“情”,哪怕織成的是一個美麗的謊。

讀書讀到過列夫·托爾斯泰的晚年出走,他不是出自愛,因此而為他悲哀。他為自己掙得一個自由的死。他值了。

你還小,你還有許多不必自作聰明的機會,你不必出走。你不應該將自己認真地賣了。你得有出息。

想你。捧著這一束玫瑰,忽然有一種奇異的感覺,好像它們是送給我的。

玫瑰,與愛情無關

[中國]葉傾城

一生中第一朵玫瑰,與愛情無關。

那是二月的一天,季節猶在春與冬之間徘徊,擁擠不堪的公共汽車裏,我好不容易搶到了一個座位,我的身邊,站著一個男孩,抱著一束紅玫瑰。

他把花束高高地舉著,在挨挨擠擠的人頭間,力求容身之地。車開得跌跌撞撞,他便一直在搖搖晃晃,有人推他一把,有人瞪他一眼,他就不斷向人道:

“對不起。”

看他的年紀應該是學生,他為什麼不搭出租車呢?莫非這一束花已經用去了他全部的積蓄?全部的,一點一滴積蓄起來的夢想。

窗外,流過灰蒙蒙的街景,有冷風一陣一陣,從破了的車窗裏刮進來。車廂裏,全是臉色冷漠、急匆匆上班上學的人。這樣的天氣這樣的城市,實在不是一束玫瑰的安身之處,而那束玫瑰偏偏那麼紅。

玫瑰灼灼的顏色,映紅了男孩稚氣的臉,他的神色是焦急的,而當他抬頭看看手中的花束,柔情像流水一般掠過他的臉。他想到了什麼?

是那個正等待的女孩嗎?女孩有沒有玫瑰色的麵頰,接過玫瑰的時候,又會有怎樣閃亮的眼睛?她是不是也像年少時的我,用整個青春來等待愛情?

車陡地一停,男孩一個踉蹌,花束撞在鐵欄杆上,每一朵花簌簌急搖,他來不及站穩就慌亂地驗看,發現它們安然無恙,鬆一口氣。他臉上種種溫柔牽痛的神氣,讓我心中一動,我說:“你把花給我,我幫你拿吧。”

他吃了一驚,轉頭來看我,猶豫了一下,終於把花束交給我。

我雙手環抱著玫瑰,盡量地小心翼翼。男孩身體可以站直了,卻還是緊張,用背抵擋著整個車廂的壓力,目不轉睛地盯著花束,身體微微張開,仿佛隨時準備撲上來護持。我向他笑笑,示意讓他放鬆,他臉一紅,很靦腆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