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你在背後望著我(1 / 3)

你在背後望著我

散文

作者:王開

1

在北山頂上,聽著風的聲音,雲的聲音,草的聲音,小蟲子的聲音,陽光的聲音,我的身體就全部打開了。那麼多精靈飛入,我沉默成通透的風景,骨頭、鮮血宛如群山與河流,永恒著巍峨,或蜿蜒鬥折。這時,我便是一座興京城,歡笑與淚水,痛苦與悲傷,如繁星閃爍。

而今我站立的姿勢,與他站立的姿勢一致,所不同的,他選擇1932年早春攀上北山,俯瞰腳下的興京城。蘇克素滸河衝破峽穀叢林,滾著隆隆霹靂,由東至西,穿城而過。桃花水湍急,拴在河岸的木船蜉蝣似的晃蕩,隨時有被拍碎淹沒的危險。他瞭望這景象,想到了城、民族、國家,心無半分春色。

一年前的“九·一八”事變,使剛完成北京陸軍大學深造的他心中悲愴,潛回鳳城山城鎮駐地,力勸東邊道鎮守使於芷山舉旗抗日。然而他不知道,事變之初,於芷山已暗中投靠日本人,礙於時局不分明,於芷山不想也不敢公開自己的行徑。勸告無效,他作出驚人決定:自降軍職,出任一團三營營長駐防興京。這看似的任性,無非想躲遠於鎮守使,開辟一個能拉起抗日隊伍的根據地。可他為什麼看中興京城呢,作為職業軍人,他應該清楚,興京遠避遐荒,戰時物資給養運輸困難,但他恰恰作此安排,我猜,他在乎興京的血性,女真興王之地的剽悍,這些品質是他舉起抗日大旗的關鍵。

北山的風呼呼的,吹亂一天的雲,搖著樹林打口哨。它若靜下來,女孩樣矜持,乖巧可愛。83年前的北山也該如此吧,風裹著槐花香,椴樹的香,也染香了豎著雕花牌樓的縣衙,連一排排民居的青瓦上也鋪著香。城外的土地犁得橫平豎直,種上莊稼,城裏的人來來往往,忙碌中不忘聊眼前的發生:4月21日,李春潤營長要舉行抗日誓師大會!這消息像風一樣城裏城外傳播,沒有人害怕,更沒有人告密,興京民戶以過大年的心情盼著那一天到來。

誓師大會的地點設於興京城小學校,現稱中心小學,在北山頂上,我的目光越過蘇克素滸河即可捕捉到。我還能望見誓師大會的場景,興京滿城插著白蘭綢青天白日國旗,“守土衛國”“中華民族與日寇血戰到底”的標語。小學校擁擠著萬餘人,一萬張麵孔,一萬顆心,一萬個喉嚨,激動,呐喊,至今餘音不減,讓我這局外人恨不得奮身其中。我又尋思,就算我參與這支隊伍,能幹什麼呢,我沒有他們的風骨,沒有他們雖九死其猶未悔的執著,甚至於,李春潤營長的誓詞我都說不上來:“……現已到吾人存亡絕續關頭……而今後願領導民眾,討逆殺敵,與我全體武裝同誌,共赴危難,同受甘苦,將此身交諸國家,以死卸責。”

一碗酒,一滴血,發誓盡忠國家的李春潤,在我身後站成一座碑。

他姓哲克達氏,字濱浦,1901年出生於鳳城滿族沒落軍事世家,取漢姓李。雖然風光不再,仍有文化涵養家族,李春潤18歲即師範畢業,回鄉任教。幾年後棄文從武,考入東北軍陸軍教導隊,從低級軍官幹起,後保送東北講武堂,在東北軍陸軍六十四團、東北講武堂和東北邊防司令長官公署任職,直至同老上級東邊道鎮守使於芷山決裂。

其實他是與有奶便是娘的奴才主義決裂的,與逃跑主義決裂的,他明知麾下的遼東民眾自衛軍第六路軍“諸同誌大多數來自民間”,也要實現“收複河山,哪怕馬革裹屍還”的夙願。

匆匆湊齊的一支隊伍,除了李春潤和他的三營官兵,再挑不出一個像樣軍人,他們是小飯館喝酒吃醬牛肉的閑散人,剛放下犁杖鋤頭的農夫,頭天晚上還在改作業的先生,文雅又凜然的區長,占山頭的土匪,破產的秀才,義和團後代,朝鮮義勇軍……成千上萬人拋下社會階層觀念,組成一支隊伍,靠木棒、大刀、紮槍、榆木炮,跟1905年起就搶劫東北,“九·一八”事變時全盤繳獲東北軍武器的日本關東軍作戰。

這哪裏是作戰呀,分明是送死。

但沒有人退縮,當真沒有,我的兄長父老們,懷著棄兒般的痛苦,向蒼天怒吼。

2

興京城的山屬長白山係龍崗餘脈,要身段有身段,要風情有風情,集合了東北漢子與東北女人的全部優點。它們在四五月最顯精氣神兒,野雞唱綠了樹林子,白頭翁花開滿山崗,雄鷹海東青盤旋天空,一股股清泉流出溝岔,彙入蘇克素滸河,像神女晾曬的一卷綢,由山城興京撒向渾河平原的盛京,一路撒到渤海。

現如今的龍崗餘脈,遠不及民國時代的狀況,比方我視線鎖定的那些山巒,日本落葉鬆林活像一塊塊皮蘚,看上去好生沒趣。興京人不喜歡日本落葉鬆,管它叫“亡國樹”,這種樹酸性太強,破壞泥土,長過的地方闊葉樹很難再繁衍,最終退化為荒山禿嶺,造成水土流失。日本落葉鬆是日本侵華時期移植東北成功的,那時候他們成立了“鴨綠江采木公司”,專門搶劫遼東群山上的大樹,經鴨綠江、遼河水道運回日本。感情上,興京人喜歡本土樹種,比方榆樹,那麼長壽,幾十上百年仍英姿勃發,遒勁剛武。春日裏一串串的榆錢,采下來包菜團子,蒸熟了香出幾條街去。榆樹沉實,紋理也漂亮,好做箱子櫃,若打成麵板,天長日久的浸油星,色澤愈發紅潤,亮汪汪如一麵鏡子。

到了1932年,榆樹的用途變了。李春潤帶領遼東民眾第六路自衛軍,用古老的手藝挖空榆樹,發明了世界上最獨特的一種熱兵器——榆木炮。我怎麼也想不明白那大炮如何組裝的,在北山頂上,我幾次問他,他的眼神無比蒼涼。

自衛軍實在不具備作戰能力呀,隻能因陋就簡,土法上馬,剩下的,惟舍命一拚。

關東軍5月初就來清剿第六路自衛軍了,李春潤把隊伍埋伏在興京城外新開嶺上,憑借地理優勢阻擊倭寇。

這一仗的敵方先遣正是李春潤的老上級於芷山,兩人一個嶺上,一個嶺下,指揮著各自隊伍相互攻擊。掏心窩子說,此時的於芷山良心尚存,不忍射殺同胞兄弟,他偷偷下令拔掉炮彈引信,所以,那些落在自衛軍陣地的大炮多不炸響。李春潤這一邊,精銳是他的三營官兵,適合打衝鋒的唯有大刀隊,而大刀隊司令正是那個文雅又凜然的區長王彤軒。

1932年的王彤軒年過五十,跩著一條胳膊,年長李春潤二十餘。他是老資格的同盟會會員,在日本留學時受孫中山派遣,與張榕一同回東北宣傳革命,結果張榕被張作霖所殺,王彤軒無奈返鄉教書,中小學校長、縣教育委員、區長多職兼於一身。人潛鄉野,心係民族國家,“九·一八”事變時,王彤軒領著學生上街遊行,宣傳拒絕日貨,偽滿洲國成立那天,興京縣長打電話讓他掛新國旗,王彤軒理也不理。不久,王彤軒變賣家產,帶上兒子、弟弟、侄子以及鄉裏的男人們,奔赴吉林柳河,與義和團後代梁希夫會合,組成抗日民團。此時他尚不知李春潤胸懷大誌,直到東邊道一團長唐聚伍奉張學良之命,在桓仁成立遼東民眾自衛軍,以總司令身份分別委任郭景珊、李春潤、王鳳閣、王彤軒等人為各路司令,他才恍然,年紀輕輕的李春潤心有山河,從前的諸多交往瞬間升華為舍生忘死的兄弟之情。

新開嶺初戰,於李雙方各懷心思,前者未敢忘祖宗姓氏,後者誌在必得,因此第六路自衛軍漸占上風。然這局麵關東軍豈肯善罷,逼迫於芷山下狠手,形勢立時不利李春潤,偏偏天色將晚,又挾來一場黃昏雨。

3

興京的黃昏雨多美呀,落在河裏,河漾起漣漪,落在山上,山飄著白霧,落在屋頂,屋簷就織一席珠簾,若是落在孩子眼裏,就光著腳丫滿街巷瘋跑,唧唧咯咯的笑伴著雨的節奏。

但1932年5月的雨是血雨,風把令人窒息的腥味散布的到處都是。晚上,雨勢愈大,第六路自衛軍困在新開嶺,又冷又餓,前途未卜。李春潤心急,王彤軒欲帶人下山找吃的,李春潤心疼老大哥,堅決不許他冒險。兩人爭執間,奇跡出現了——嶺下永陵鎮的老百姓頂著大雨,躲過日寇封鎖線,悄悄擔來饅頭、熱水、雨布、棉衣和炕席。想來,那是多麼動人的一幕啊,哪怕鐵石心腸的漢子,也會眼眶濕潤,心尖顫抖。

翌日大雨未停,關東軍急於殲滅李春潤,增調來飛機大炮,加強攻勢。戰事吃緊,李春潤這邊卻出現異常:榆木炮遇水潮濕,無法發揮功效。實際上,就算榆木炮正常使用,也不能和關東軍的大炮相提並論,這種木製炮裝填著鐵砂、砸碎的鏵鐵,發射到敵人陣地,隻能致其傷而不能索其命。何況土炮笨重,裝一次藥耗時太長,大大影響效果。唯一的重武器啞了,李春潤隻好指揮自衛軍頂著破炕席、棉被遮雨,一次次打退敵人的衝鋒,還繳獲2挺重機槍、1門迫擊炮,30多支三八式步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