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心不安定 1.
淡淡的血痕中
□[中國]魯迅
——記念幾個死者和生者和未生者
目前的造物主,還是一個怯弱者。
他暗暗地使天變地異,卻不敢毀滅一個這地球;暗暗地使生物衰亡,卻不敢長存一切屍體;暗暗地使人類流血,卻不敢使血色永遲鮮穠;暗暗地使人類受苦,卻不敢使人類永遠記得。
他專為他的同類——人類中的怯弱者——設想,用廢墟荒墳來襯托華屋,用時光來衝淡苦痛和血痕;日日斟出一杯微甘的苦酒,不太少,不太多,以能微醉為度,遞給人間,使飲者可以哭,可以歌,也如醒,也如醉,若有知,若無知,也欲死,也欲生。他必須使一切也欲生;他還沒有滅盡人類的勇氣。
幾片廢墟和幾個荒墳散在地上,映以淡淡的血痕,人們都在其間咀嚼著人我的渺茫的悲苦。但是不肯吐棄,以為究竟勝於空虛,各各自稱為“天之樛民”,以作咀嚼著人我的渺茫的悲苦的辯解,而且悚息著靜待新的悲苦的到來。新的,這就使他們恐懼,而又渴欲相遇。
這都是造物主的良民。他就需要這樣。
叛逆的猛士出於人間;他屹立著,洞見一切已改和現有的廢墟和荒墳,記得一切深廣和久遠的苦痛,正視一切重疊淤積的凝血,深知一切已死,方生,將生和未生。他看透了造化的把戲;他將要起來使人類蘇生,或者使人類滅盡,這些造物主的良民們。
造物主,怯弱者,羞慚了,於是伏藏。天地在猛士的眼中於是變色。
一九二六年四月八日
(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二六年四月十九日《語絲》周刊第七十五期)我的祖母之死
□[中國]徐誌摩
一
一個單純的孩子,
過他快活的時光,
興匆匆的,活潑潑的,
何嚐識別生存與死亡?
這四行詩是英國詩人華茨華斯(William Wordsworth)一首有名的小詩叫做“我們是七人”(We are Seven)的開端,也就是他的全詩的主意。這位愛自然,愛兒童的詩人,有一次碰著一個八歲的小女孩,發鬈蓬鬆的可愛,他問她兄弟姊妹共有幾人,她說我們是七個,兩個在城裏,兩個在外國,還有一個姊妹一個哥哥,在她家裏附近教堂的墓園裏埋著。但她小孩的心理,卻不分清生與死的界限,她每晚攜著她的幹點心與小盤皿,到那墓園的草地裏,獨自的吃,獨自的唱,唱給她的在土堆裏眠著的兄姊聽,雖則他們靜悄悄的莫有回響,她爛漫的童心卻不曾感到生死間有不可思議的阻隔;所以任憑華翁多方的譬解,她隻是睜著一雙靈動的小眼,回答說:
“可是,先生,我們還是七人。”
二
其實華翁自己的童真。也不讓那小女孩的完全:他曾經說“在孩童時期,我不能相信我自己有一天也會得悄悄的躺在墳裏,我的骸骨會得變成塵土。”又一次他對人說“我做孩子時最想不通的,是死的這回事將來也會得輪到我自己身上。”
孩子們天生是好奇的,他們要知道貓兒為什麼要吃耗子,小弟弟從哪裏變出來的,或是究竟先有雞還是先有雞蛋;但人生最重大的變端——死的現象與實在,他們也隻能含糊的看過,我們不能期望一個個小孩子們都是搔頭窮思的丹麥王子。他們臨到喪故,往往跟著大人啼哭;但他隻要眼淚一幹,就會到院子裏踢毽子,趕蝴蝶,就使在屋子裏長眠不醒了的是他們的親爹或親娘,大哥或小妹,我們也不能盼望悼死的悲哀可以完全翳蝕了他們稚羊小狗似的歡欣。你如其對孩子說,你媽死了,你知道不知道——他十次裏有九次隻是對著你發呆;但他等到要媽叫媽,媽偏不應的時候,他的嫩頰上就會有熱淚流下。但小孩天然的一種表情,往往可以給人們最深的感動。我生平最忘不了的一次電影,就是描寫一個小孩愛戀已死母親的種種天真的情景。她在園裏看種花,園丁告訴她這花在泥裏,澆下水去,就會長大起來。那天晚上天下大雨,她睡在床上,被雨聲驚醒了,忽然想起園丁的話,她的小腦筋裏就發生了絕妙的主意。她偷偷的爬出了床,走下樓梯,到書房裏去拿下桌上供著的她死母的照片,一把揣在懷裏,也不顧傾倒著的大雨,一直走到園裏,在地上用園丁的小鋤掘鬆了泥土,把她懷裏的親媽,謹慎的取了出來,栽在泥裏,把鬆泥掩護著;她做完了工就蹲在那裏守候——一個三四歲的女孩,穿著白色的睡衣,在深夜的暴雨裏,蹲在露天的地上,專心篤意的盼望已經死去的親娘,像花草一般,從泥土裏發長出來!
三
我初次遭逢親屬的大故,是二十年前我祖父的死,那時我還不滿六歲。那是我生平第一次可怕的經驗,但我追想當時的心理,我對於死的見解也不見得比華翁的那位小姑娘高明。我記得那天夜裏,家裏人吩咐祖父病重,他們今夜不睡了,但叫我和我的姊妹先上樓睡去,回頭要我們時他們會來叫的。我們就上樓去睡了,底下就是祖父的臥房,我那時也不十分明白,隻知道今夜一定有很怕的事,有火燒、強盜搶、做怕夢,一樣的可怕。我也不十分睡著,隻聽得樓下的急步聲、碗碟聲、喚婢仆聲、隱隱的哭泣聲,不息的響音。過了半夜,他們上來把我從睡夢裏抱了下去,我醒過來隻聽得一片的哭聲,他們已經把長條香點起來,一屋子的煙,一屋子的人,圍攏在床前,哭的哭,喊的喊,我也捱了過去,在人叢裏偷看大床裏的好祖父。忽然聽說醒了醒了,哭喊聲也歇了,我看見父親爬在床裏,把病父抱持在懷裏,祖父倚在他的身上,雙眼緊閉著,口裏銜著一塊黑色的藥物他說話了,很輕的聲音,雖則我不曾聽明他說的什麼話,後來知道他經過了一陣昏暈,他又醒了過來對家人說:“你們吃嚇了,這算是小死。”他接著又說了好幾句話,隨講音隨低,呼氣隨微,去了,再不醒了,但我卻不曾親見最後的彌留,也許是我記不起,總之我那時早已跪在地板上,手裏擎著香,跟著大眾高聲的哭喊了。
四
此後我在親戚家收殮雖則看得不少,但死的實在的狀況卻不曾見過。我們念書人的幻想力是比較的豐富,但往往因為有了幻想力,就不管生命現象的實在,結果是書呆子,陸放翁說的“百無一用是書生”。人生的範圍是無窮的:我們少年時精力充足什麼都不怕嚐試,隻愁沒有出奇的事情做,往往抱怨這宇宙太窄,青天太低,大鵬似的翅膀飛不痛快,但是……但是平心的說,且不論奇的、怪的、特別的、離奇的,我們姑且試問人生裏最基本的事實,最單純的、最普遍的、最平庸的、最近人情的經驗,我們究竟能有多少的把握,我們能有多少深徹的了解,我們是否都親身經曆過?譬如說:生產、戀愛、痛苦、悲、死、妒、恨、快樂、真疲倦、真饑餓、渴、毒焰似的渴、真的幸福、凍的刑罰、懺悔,種種的情熱。我可以說,我們平常人生觀、人類、人道、人情、真理、哲理、本能等等名詞不離口吻的念書人們,什麼文學家,什麼哲學家——關於真正人生基本的事實的實在,知道的——恐怕是極微至鮮,即使不等於圓圈。我有一個朋友,他和他夫人的感情極厚,一次他夫人臨到難產,因為在外國,所以進醫院什麼都得他自己照料,最後醫生宣言隻有用手術一法,但性命不能擔保,他沒有法子,隻好和他半死的夫人訣別(解剖時親屬不準在旁的)。滿心毒魔似的難受,他出了醫院,走在道上,走上橋去,像得了離魂病似的,心脈舂臼似的跳著,最後他聽著了教堂和緩的鍾聲,他就不自主的跟著鍾聲,進了教堂,跟著在做禮拜的跪著、禱告、懺悔、祈求、唱詩、流淚(他並不是信教的人),他這樣的捱過時刻,後來回轉醫院時,一步步都是慘酷的磨難,比上行刑場的犯人,加倍的難受,他怕見醫生與看護婦,仿佛他的命運是在他們的手掌裏握著。事後他對人說“我這才知道了人生一點子的意味!”
五
所以不曾經曆過精神或心靈的大變的人們,隻是在生命的戶外徘徊,也許偶爾猜想到幾分牆內的動靜,但總是浮的淺的,不切實的,甚至完全是隔膜的。人生也許是個空虛的幻夢,但在這幻象中,生與死,戀愛與痛苦,畢竟是陡起的奇峰,應得激動我們徬徨者的注意,在此中也許有可以感悟到一些幻裏的真,虛中的實,這浮動的水泡不曾破裂以前,也應得飽吸自由的日光,反射幾絲顏色!
我是一隻不羈的野駒,我往往縱容想象的猖狂,詭辯人生的現實;比如憑借凹折的玻璃,覺察當前景色。但時而複再,我也能從煩囂的雜響中聽出清新的樂調,在眩耀的雜彩裏,看出有條理的意匠。這次祖母的大故,老家庭的生活,給我不少靜定的時刻,不少深刻的反省。我不敢說我因此感悟了部分的真理,或是取得了苦幹的智慧;我隻能說我因此與實際生活更深了一層的接觸,益發激動我對於人生種種好奇的探討,益發使我驚訝這迷謎的玄妙,不但死是神奇的現象,不但生命與呼吸是神奇的現象,就連日常的生活與習慣與迷信,也好像放射著異樣的光閃,不容我們擅用一兩個形容詞來概狀,更不容我們昌言什麼主義來抹煞——一個革新者的熱心,碰著了實在的寒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