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中的紅玫瑰 1.(3 / 3)

校方表麵上好像沒有什麼了,但舊派學生見恐嚇無效,正在醞釀著罷課,今天要求開全體大會,我以校長不在,沒法批準為辭,推掉了。如果一旦開會,則學校幹涉,群眾盲從,恐怕就會又鬧起來。至於教職員方麵,則因薪水不足維持生活,辭去的已有五六人,再過幾天,一定更多,那時雖欲維持,但中途哪有這許多教員可得?至於解決經費一層,則在北伐期中,談何容易,校長到底也隻能至本月30日提出辭呈,飄然引去,那時我們也就可以走散了。MYDEARTEACHER,你願否我乘這閑空,到廈門一次,我們師生見見再說,看你這幾天的心情,好像是非常孤獨似的。還請你決定一下,就通知我。

看了《送南行的愛而君》,情話纏綿,是作者的熱情呢,還是筆下的善於道情呢?我雖然不知道,但因此想起你的弊病,是對有些人過於深惡痛絕,簡直不願同在一地呼吸,而對有些人又期望大殷,不惜赴湯蹈火,一旦覺得不符所望,你便悲哀起來了。這原因是由於你太敏感,太熱情。其實世界上你所深願的和期望的,走到十字街道,還不是一樣麼?而你硬要區別,或愛或憎,結果都是自己吃苦,這不能不說是小說家的取材失策。倘明白凡有小說材料,都是空中樓閣,自然心平氣和了。我向來也有這樣的傻氣,因此很碰了釘子,後來有人勸我不要太“認真”,我想一想,確是太認真了的過處。現在這句話,我總時時記起,當作懸崖勒“馬”。

幾個人乘你遁跡荒島槍擊你,你就因此氣短麼?你就不看全般,甘為幾個人所左右麼?我好好有一番話,要和你見麵商量,我覺得坦途在前,人又何必因了一點小障礙而不走路呢?即如我,回粵以來,信中雖總是向你訴苦,但這兩月內,究竟也改革了兩件事,並不白受了辛苦。你在廈門比我苦,然而你到處受歡迎,也過我萬萬倍,將來即去而之他,而青年經過你的陶冶,於社會總會有些影響的。至於你自己的將來,唉,那你還是照我上麵所說罷,不要太認真。況且你敢說天下就沒有一個人是你的永久的同道麼?有一個人,你就可以自慰了,可以由一個人而推及二三以至無窮了,那你又何必悲哀呢?如果連一個人也“出乎意表之外”……也許是真的麼?總之,現在是還有一個人在勸你,希望你容納這意思的。

沒有什麼要寫的了。你在未得我離校的通知以前,有信仍不妨寄這裏,我即搬走,自然托人代收轉寄的。

你的悶氣,盡管仍向我發,但願不要悶在心裏就好了。

YOURH.M.

11月16晚10時半,1926年愛眉小劄

□[中國]徐誌摩

這過的是什麼日子!我這心上壓得多重呀!眉,我怎麼好呢!刹那間有千百件事在方寸間起伏,是憂,是慮,是瞻前,是顧後,這筆上哪能寫出?眉,我怕,我真怕世界與我們是不能並立的,不是我們把他們打毀成全我們的話,就是他打毀我們,逼迫我們的死。眉,我悲極了,我胸口隱隱地生痛,我雙眼盈盈的熱淚,我就要你,我此時要你,我偏不能有你,喔,這難受——戀愛是痛苦,是的,眉,再也沒有疑義。眉,我恨不得立刻與你死去,因為隻有死可以給我們向往的清靜,相互的永遠占有。眉,我來獻全盤的愛給你,一團火熱的真情,整個兒給你,我也盼望你也一樣拿整個、完全的愛還我。

世上並不是沒有愛,但大多是不純粹的,有漏洞的,那就不值錢,平常,淺薄。我們是有誌氣的,決不能放鬆一屑屑,我們得來一個真純的榜樣。眉,這戀愛是大事情,是難事情,是關生死超生死的事情——如其要到真的境界,那才是神聖,那才是不可侵犯。有同情的朋友是難得的,我們現在有少量的朋友,就思想見解論,在中國是第一流。他們都是真愛你我,看重你我,期望你我的。他們要看我們做到一般人做不到的事,實現一般人夢想的境界。他們,我敢說,相信你我有這天賦,有這能力;他們的期望是最難得的,但同時你我負著的責任,那不是玩兒。對己,對友,對社會,對天,我們有奮鬥到底,做到全的責任!眉你知道我近來心事重極了,晚上睡不著不說,睡著了就來怖夢,種種的顧慮整天像刀光似的在心頭亂刺,眉,你又是在這樣的環境裏嵌著,連自由談天的機會都沒有,咳,這真是哪裏說起!眉,我每晚睡在床上尋思著,我仿佛覺著發根裏的血液一滴滴地消耗,在憂鬱的思念中黑發變成蒼白。

一天二十四小時,心頭哪有一刻的平安——除了與你單獨相對的俄頃,那是太難得了。眉,我們死去吧,眉,你知道我怎麼愛你,啊,眉!比如昨天早上你不來電話,從九時半到十一時,我簡直像是活抱著炮烙似地受罪,心那麼的跳,那麼的痛,也不知為什麼,說你也不信,我躺在榻上直咬著牙,直翻身喘著哪!後來再也忍不住了,自己拿起了電話,心頭那陣的狂跳,差一點把我暈了,誰知你一直睡著沒有醒,我這自討苦吃多可笑,但同時你得知識道,眉,在戀中人的心裏是最複雜的心理,說是最不合理可以,說是最合理也可以。眉,你肯不肯親手拿刀割破我的胸膛,挖出我那血淋淋的心留著,算是我給你最後的禮物。

今朝上睡昏昏的隻是在你的左右。那怖夢真可怕,仿佛真人用妖法來離間我們,把我迷在一輛車上,整天整夜地飛行了三晝夜,旁邊坐著一個瘦長的嚴肅的婦人,像是命運自身,我昏昏的身體動不得,口開不得,聽憑那妖車帶著我跑,等得我醒來下車的時候有人來對我說你已另訂婚約了。我說不信,你帶戒指的手指忽在我眼前閃動,我一見就往石板上一頭衝去,一聲悲叫,就死在地下——正當你電話鈴響把我震醒;我那時雖則醒了,而那一陣的淒惶與悲酸,像是靈魂出了竅似的,可憐呀,眉!我過來正想與你好好的談,偏偏你又得出門就診去,以後一天就完了,四點以後過的是何等不自然而局促的時刻!我與“先生”談,也是淒涼萬狀,我們的影子在荷池圓葉上晃著,我心裏隻是悲慘,眉呀,你快來伴我死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