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家鋪的夜,刀子一樣清冷。
刮了半夜的風。風在樹梢間發出尖厲的叫,像寡婦的夜哭。
白夜和小鐵匠睡一張床。小鐵匠倒在床上就開始打呼嚕,小鐵匠打呼嚕的聲音節奏均勻而且響亮,仿佛在拉著鐵匠爐裏的風箱。小鐵匠邊打呼嚕邊磨牙,咯吱咯吱的磨牙聲堅韌而且有力。小鐵匠磨了幾百下牙,終於停了下來,吧噠吧噠嘴,開始了沒完沒了的咀嚼,仿佛一頭反謅的老牛,在回味著口中的美味。
白夜一點睡意也沒有。
失眠使得白夜頭痛欲裂。
一株狗尾草在他的腦子裏悄悄地長了出來,狗尾草上的毛刺紮在他的血管裏,他不能動他的頭,動一下就感到針紮一樣。
……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個夜哭郎,過路君子念一念,一覺睡到大天亮。
……狗尾草在風中搖擺,狗尾草開始瘋長,連綿成了無邊無際的一片。開滿山坡的狗尾草,在瀑布一樣的月光下閃爍著藍幽幽的光澤,狗尾草在風中搖曳,像一個長發的女人在風中獨舞,狗尾草上下起伏,像白河的秋水一樣,一波漫過一波。他聞到了狗尾草的清香。
……小尾巴在前麵咯咯笑,小尾巴的笑像一朵悄然開放的曇花,純潔而又無聲,氳氤著迷人的芬芳。小尾巴一身透明的白,像一朵雲,像一團霧。那雲霧飄進了狗尾草深處,一會兒便被狗尾草淹沒。他的腳步不由自主的順著小尾巴趟倒的狗尾草而去,他也沒入了狗尾草深處,螞蚱如雨點般的往他身上撞,他走到哪兒,哪兒便騰起一股青煙。天地間除了無邊的幹燥,就是遠處柳樹上幾隻知了讓人心煩意亂地叫聲。
……白夜哥哥,來,來抓我呀。
小尾巴在狗尾草深處招喚。小尾巴的聲音仿佛來自天上。他像夢一樣飄了過去,狗尾草在他的腳下發出歡快的呻吟。狗尾草的深處,小尾巴如一尊玉雕的女妖,光潔的皮膚在月光下閃動著緞子樣的光澤。狗尾草在月光下像清水裏的刀子,清冷鋒利。他抱住了小尾巴,可是他卻感覺到抱住了一塊冰冷的木頭。
“壞小子,你到這裏來幹什麼?”
小尾巴突然變成了接生婆子,接生婆子咯咯地笑著,那一雙尖利的爪子朝他伸了過來,接生婆子的指甲在月光下閃爍著藍幽幽的光芒。他轉過身想跑,可是他的腿被什麼纏住了一樣,怎麼也跑不動,他張開嘴拚命地想喊救命,可是卻喊不出聲音來。他一下子清醒了過來,他知道他不是在做夢,他能感覺到身邊睡著的小鐵匠,他聽見了小鐵匠磨牙的聲音。
……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個夜哭郎,過路君子念一念,一覺睡到大天亮。
……接生婆子不見了。他根本就沒有看見接生婆子,在眼前盈盈一笑的,分明是小尾巴。“哦,小尾巴,你這個調皮的小東西,”他說,“你跟我回去,天都黑了,月亮都上來了,你還不想回去嗎?你是想離家出走嗎?你怎麼可以這樣呢?”
“小魔頭,小雜種。”小尾巴在罵。
他說:“小尾巴你罵吧你罵吧,可是你不能離家出走。”
小尾巴說:“我不是離家出走,我隻是想在這裏睡一覺。”小尾巴說你抱著我睡吧。
他就抱著小尾巴,他和小尾巴就在狗尾草中睡著了。
……天皇皇,地皇皇。
……小尾巴。他聽見了狗尾草折斷的聲音。小尾巴從夢中驚醒了。
……黑衣人,他這一次看清了,黑衣人。黑衣人站在他和小尾巴的麵前。黑衣人說,“你們在這裏幹什麼?你們看見了什麼?你們說你們看見了什麼。”他和小尾巴嚇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黑衣人越長越高,越長越高。他情急之中將腳下的鞋脫了一隻,用力朝天上扔過去。他想起馬角叔叔說過的,你要是遇見了黑衣人,那就是黑無常,你別怕,你隻要脫下一隻鞋用力扔上天,隻要鞋扔得比黑無常高,他就怕你了。鞋扔了起來,鞋飛過了黑衣人的頭頂。他幾乎要歡呼了。可是黑衣人卻伸出手,接住了落下來的鞋。黑衣人的一雙爪子就朝他和小尾巴抓了過來。他再一次大聲地喊救命。他猛地就醒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