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昌很失落。羅布奶娘居然號召他當土匪。他想通過揉搓來消化苦惱。羅布奶娘十幾年前就開始盤算解散駝隊。唐古特、若羌、鎖陽出生她就秘密實施計劃,喂奶時跟羊一樣沉默,或者講述與糜子有關的煽情故事。蒲昌發現陰謀,及時揭穿。鄯善說放心吧,駱駝客的基因起決定性作用。果然,唐古特和鎖陽後來當了駱駝客。隻有丹賓是令人費解的異類。丹賓感覺到羅布奶娘氣味、身影、表情等等不同於敦煌人的資質,牢牢記住,拖拖拉拉到三歲半,還對吃奶表現出濃厚興趣。鄯善認為這是羅布奶娘培養他迷戀土地和糜子的情結。他耐著性子等到三歲九個月,三歲十個月,三歲十一個月,三歲十二個月,還沒有斷奶跡象,他氣憤地說:難道要吃奶到五歲嗎?這樣的男娃長大能有啥出息?於是,斷奶問題成為敦煌人的主旋律。丹賓似乎為吃奶而吃奶,是向鄯善示威的需要,不因為饑餓。駱駝客尋求斷奶的策略,他們試驗完所有從傳統到現代流行的方式,都沒用。鄯善很慌亂。丹賓不能斷奶的根本原因是什麼?能不能順利長大?能不能成為一個合格的駱駝客?鄯善帶著憂患意識和使命感思考這些問題時,把自己改造成哲學家,常常半夜三更漫步,漫步到糜子地裏。做夢的糜草人嚇一跳,兩隻約會的老鼠被驚散。他慢慢地晃動著身子移動,路上碰見人,對方嚇得大氣不敢出,問:誰?他不回答。對方又問:你是不是人?他繼續前進。對方看見鬼就要撞到身上時,才看清鄯善。對方長出一口氣,說:鄯善,這麼黑的天,你也不吭一聲,嚇死我了。鄯善仍不抬頭,也不停下腳步,繼續朝前走。對方想:鄯善多年在外,大概得了夢遊症,就再不去打攪。白天,鄯善還在夢遊狀態。他背著手,低下頭,皺起眉,直了眼,似乎隻關心腳前把掌大一片地方,把掌大之外的世界都與他無關。腳步很慢,像過奈何橋,前腳邁出,落地時小心翼翼,怕超過既定的斤數,後腳不立即跟上,與前腳扯皮,推萎,計較。經過較量,交易,它們達成默契,一步,長長的一步,總算完成。完成這一幕,用慢鏡頭定格,做粗略統計,鄯善付出的代價是:五個吸收新鮮營養的紅細胞壞死,肺葉沒有鼓漲就開始第二輪呼吸,汗珠掉下三粒半,頭發脫落五根,在他脖子裏爬行的可憐虱子由於焦慮過度,突發腦溢血死亡。對外界的影響是:一隻性格急躁的老鼠打算等他過去後偷吃糧食,等幾個世紀,終於忍不住,懷著壓抑許久的憤怒衝向威風凜凜的貓,貓被氣死。兩隻螳螂得了陽萎,三個母鼠流產,四隻螞蟻死於心髒病。一縷風患上高血壓,它在穿過空間時引發強大黑風暴,在敦煌城外吹起幾座沙山。另外,幾塊地因憋氣心生鬱壘,成為下一年禾苗夭折的隱患。這僅僅是鄯善的一跬步。最終,他決定強行給斷奶。丹賓由於不能適應黃米湯,死了。
丹賓第二次出生三天就哀求說:我不想當離開糜子地,我不想當駱駝客。羅布奶娘說:違犯天常,是異物,要危害駱駝城人。她讓雇工、瘸腿黑鷹用石頭砸死丹賓,並剁下一個大拇指。
第三次生下來時,丹賓少一個拇指。他不哭不叫過三年。羅布奶娘請神婆撥治,吃中藥,吃民間單方,都治不好。有一天,糜垛突然著火。丹賓看火勢越來越大,急得大喊。人們聞聲而來,撲滅火,互相問:是誰的聲音這麼大?在很遠的地方都聽見了。丹賓說:我喊了。人們想起這個聲音不但大,而且還陌生。羅布奶娘問:你咋會說話了?丹賓說:我害怕再被石頭砸死。人們驚呆了。羅布奶娘組織召開大會。人們一致認定丹賓是妖怪。羅布奶娘說:誰處死丹賓,給三鬥糜子。黑鷹說:我不願再為三鬥糜子處死一個娃娃。羅布奶娘說:你身體不健全,當不成駱駝客,種不成地,隻能喊鳥,這是執法,也算雇工的義務,再加一鬥麥子,去不去?黑鷹說:寧可辭職也不去。糜子加到六鬥,還沒人去。羅布奶娘說:抓鬮。黑鷹抓準。他氣憤地說:造孽事盡逼著讓我做,小時候人皮鼓殺我,現在我殺人,這是天意,誰也不要怪罪。他把丹賓抱到羅布荒原,粘住耳朵,堵住嘴,蒙住眼睛,糊住鼻孔,塞住屁眼,然後用石塊砸頭,重複十九下,丹賓死了。他剁下他的另一個拇指,說:與其在這裏被迫殺人,還不如當土匪。他去黑風堡,時間不長,當上賊頭。黑鷹天生缺乏凝聚群眾的人格魅力,竟然能爬到王的位置,這真是一個謎。他常常帶著謎底和隊伍到渥窪池搶牲畜,順路搶駱駝城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