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可以居”的客人，多為藝術家、玩家，下午，才是他們一天生活的開始。
自小，他們的骨骼就被“碧潭飄雪”的花茶、串串香的紅湯、胖媽蹄花麵的辣油浸泡得鬆軟，長大後，他們的靈魂也就跟著晃晃悠悠、飄飄蕩蕩，自由懶散——正是這樣的自由散漫的安逸生活，才出了“少不入川，老不出蜀”的經典口號，也正是有了這批忠誠的粉絲，“可以居”的生意才會有聲有色。
整個下午，來來往往的客人，忙得桑蕊暈頭轉向，好不容易送走一撥，桑蕊瞥見有餘豐的未接來電，喘息未定撥通，閑扯幾句後，她欲言又止，女兒的身世之謎，她刻意隱瞞了他。
桑葉的電話進來，“喂，你家貝貝是不是脖頸上有個粉色胎記？”
桑葉的嗓門很大，急吼吼地，電話那端聲音嘈雜。
“是啊，怎麼啦？”桑蕊聞言，心如小鹿亂撞，直覺與貝貝的父親有關。
“我在吹頭發呢，看到電視播放的新聞，裏麵有你以前那個男人，就是酒店的水電工呢，他快死了，我見到他的脖頸有塊與貝貝相同的胎記呢，你說怪不怪？”桑葉說道。
“啊？！”桑蕊驚呆了，她的記憶被桑葉的話打開了。與張仁吵架後，去酒吧買醉的那晚，迷迷糊糊中被一個男人攙扶著，她後背發冷，是他！又是他！怎麼會是他呢？
“喂，喂，喂，怎麼不出聲？”桑葉心急火燎地喊，將桑蕊拉回現實。
“他就是貝貝的親生父親！你說，該不該讓貝貝去認他？”桑蕊緩和下情緒，不再懼怕什麼。
“你瘋了？亂說話！一個快死的人，怎會成了貝貝的父親？”
桑葉嗬斥她。
桑蕊如遭當頭棒喝，心頭瞬間雪亮，她連忙辯解：“哎呀，我說的如果是，你別聽錯話了嘛。”
“不管真假，都不應該去相認！如果他是闊佬、高官，你去，我當然不攔你，還鼓勵你跑快點呢！現實是，這樣不負責任的人渣、爛仔，帶給你的傷害還不夠？遠離他！就當從來不認識這個人！桑蕊，別再犯傻了！”桑葉苦口婆心勸阻她，她是真替她焦心。
桑蕊聽得熱淚盈眶，她明白桑葉是為她好，她承認，他引誘她、欺騙她，她也為此吃盡苦頭，可她為什麼，竟然不恨他，不僅不恨，她還萌生出些許憐憫，說到底，他縱是十惡不赦的罪人也好，終歸，可能還是女兒的父親。
“好，我聽你的。隻是，他，他怎麼快死了呢？”桑蕊收住眼淚，發聲追問。
“既然與你不相關，你就沒必要知道！”桑葉素來果斷，她毫不留情掐斷她最後的一絲幻想。
“也好。”桑蕊若有所思，第一次認可桑葉的做法。
在香格裏拉酒店的中餐廳，桑蕊與吳琴相對而坐。兩人常來此地消費午間的優惠套餐。
脫下漢服的吳琴，一身裸色的紗裙，露出潔白的胳膊、小腿，嬰兒肥的嘟嘟臉，清新如鄰家小妹。今天，我可得少吃，進入減肥期，三個月，我的目標是三個月瘦到一百斤！一落座，吳琴就笑嘻嘻說。
可以喲，能對自己下手這麼狠？我可是不辜負美食的人呢。桑蕊低頭在單子上畫了愛吃的幾道菜：菜幹粥、珍珠腸粉、潮州牛肉丸、白灼鴛鴦菜。
吳琴說到做不到，她要了一份清水煮娃娃菜，三份楊枝甘露，“這兒的楊枝甘露鼎鼎有名，我來兩份，你一份！”
桑蕊主動約見她，還是心有不甘，貝貝父親的事，想找人傾訴，聽點別的意見。
她拐彎抹角將事情的大意說給吳琴聽，權當講一個別人的小故事。
“你覺得這個女人該不該去見這個男人呢？”她問她。
“我認為應該去，不管怎樣，人生無大事，唯生死。最主要是對小孩子有個交代嘛。”吳琴向來都說真話——不管這話刺耳與否，討人歡喜與否，她都會說出來。這也是桑蕊喜歡與她談天論地的緣由。
“喔，你不覺得，攤上這麼一位沒出息的父親，對小孩子是更大的傷害？”桑蕊心頭暗喜，若有所思緊接著問。
“那得看怎麼想，從什麼角度去考慮，我個人認為，人要麵對真實的自己，真實的狀態，哪怕這真實狀態讓人難以接受。”吳琴端起潔白無瑕的骨瓷杯，淺淺喝茶。
桑蕊看她這樣安靜，臉上是接受現狀的平和，她突然佩服起她來，佩服她孤身一人在省城求學，找工作、租房、擠公交車，還得保持內心的寧靜彈琴。
平和的外在之下，她同樣無法了解她內心的狂躁，她在黑暗無邊的夜裏，獨自彈琴的焦慮與苦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