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貓閃過的夜晚
小說現場
作者：劉桂平
一道黑影閃電般劃過深秋的夜晚，漆黑的夜生生被撕開一道口子，露出慘白的茬口，黑貓跳上我家地下室的窗口，兩隻發光的眼睛不停地四處張望。等我打開燈的時候，黑貓已經不在了，我放在盒子裏的小貓咪少了一隻，我欣喜若狂。
幾天前，我去地下室收拾，偶然發現了一窩剛出生不久的小貓咪。它們一共五隻，蜷縮在一張破沙發下麵。沙發還是兒子搬下來的，兒子第一個月工資就換了家裏的沙發，兒子還說等以後掙大錢了，給我買一套靠海的房子，兒子知道我喜歡海。還沒等到住上有海的房子，兒子就離我而去了。那套沙發是他惟一留給我的東西。替換下來的舊沙發被我放在了地下室。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沒有勇氣邁進地下室，因為沙發上留有兒子的氣息，我怕走進去就出不來了。我小心翼翼地玩著自欺欺人的遊戲，隻要看不到兒子的東西，我就相信兒子還活著，他隻是去上班了，去給我掙錢買靠海的房子去了。現在回想起來，那天發現小貓咪也許是上天冥冥之中的安排。
兒子單位打來電話的那天早晨，天氣很好，我在陽台上坐了一會兒，窗台上落了一隻說不上什麼名字的鳥，渾身烏黑，叫聲瘮人，我揮揮手把它趕走，緊接著，我來到廚房收拾碗櫃，緊緊攥著的碗卻“咣當”一聲掉在地上。仔細想想，原來每件事情都是有預兆的，我那天莫名地心慌，而且眼皮跳個不停。我一向是不相信這些的，所以也沒在意。兒子出差前說好的三天就回來，按說昨天就該回來了，可到現在也沒有見到人影。電話響了，我以為是兒子，手裏拿著碗的碎片跑向電話機。電話是兒子的領導打來的，他說兒子在出差的路上遇見泥石流，山體滑坡，包括我兒子在內的三個人全部死亡。聽到這個噩耗，我的心跳居然停止了。我癱在地上，整個身體被來自各個部位的的疼痛撕扯著，我用盡全力也沒能戰勝它們。手裏的碎碗瓷片給了我主意，我伸出手掌，把碗瓷片放在上麵，然後猛地攥緊，一股熱流順著手指滴下來，看到血，我整個身體都放鬆了，失去了知覺。
醒來時看到兒子單位的領導送來一張支票，上麵的數字讓我心酸，那些數字對我來說就是諷刺。我的兒子沒了，就這樣說沒就沒了，我要這些數字有什麼用。整個房間到處充斥著兒子的味道，兒子的身影。我看到兒子坐在電腦旁上網，我走到電腦旁伸手撫摸兒子，隻摸到冰冷的顯示器；我還看到兒子在房間裏笑著來回奔跑，我像個孩子似的在他身後跟著跑，可是不管我跑得多快，都不能追上兒子的腳步，我累了，累得躺在地上，望向天花板，兒子竟然又跑到天花板上去了。我把自己關在房間裏，蒙上被子，腦袋裏卻還是兒子，我拚命地拍腦袋，企圖把他逐出我的腦海，無奈他卻拚命地跟著。那天我像個瘋子似的找來我的弟弟妹妹，把家裏所有和兒子有關的東西都搬出去扔了。因為沙發剛買不久，弟弟再三勸我留下。於是整套房子，除了那套沙發，我把所有的東西都扔了。寫字台，兒子小時候在上麵寫作業，扔了；廚房裏兒子的碗筷，扔了；兒子的床，扔了；被子扔了；就連放在兒子床邊的垃圾桶都沒有放過。所有關於兒子的東西統統扔了，惟獨忘了地下室裏的沙發。現在，這套沙發竟成了小貓咪的家。
小貓咪們睡得正酣，看到它們的模樣，不知怎的，我的嘴角竟然掛上了一絲微笑。以前我的臉上什麼表情也沒有，麵部的肌肉被我冰封了好久，還沒有完全適應我的改變，我笑起來的樣子一定有些僵硬，原來我還會笑。我心疼地看著這些毛茸茸的小家夥兒，心裏暗自慶幸當初對沙發的遺忘。如果當初的我思路清晰，又怎會忘記這張兒子摸爬滾打過無數次的沙發呢？從兒子出事後，我拚命地把他從我腦中刪除，我企圖讓生活的瑣事填滿整個腦袋，不敢留縫隙，我怕一丁點兒的縫隙裏都能鑽出兒子的身影。很久以來，我以為我真的忘了，真的放下了。沒想到，在某個不經意的瞬間，比如看到這些貓咪，我的腦中就閃現出兒子的身影。兒子以前也養過貓，一隻在路邊撿到的流浪貓。看到這些小貓咪，我仿佛看見兒子小心照顧流浪貓的情景。小貓咪的出現如一根棍子，捅開了我潮水般的記憶，往事像錄像帶一樣在我眼前不斷回放。很奇怪，我居然沒有心痛的感覺，相反，竟多了些欣喜。原來，我一直強迫自己忘記的不光有悲傷，還有快樂。於是，我想找回丟失的記憶，而這些貓咪就是打開我記憶的鑰匙。
我把貓咪們安置在陽台的角落裏，找來一個廢棄的盒子，裏麵鋪上柔軟的棉布，然後，跑到寵物店買來貓奶粉、奶瓶，還有很多貓咪喜歡的玩具，其實它們還小，根本還不會玩。奶粉買回來，我又上網查看怎麼喂養。電腦上落滿灰塵，還是買回來時安裝的師傅調試機子時開過，之後就一直讓它睡覺。雖然我有大把的時間，但卻無心欣賞多彩的世界，眼睜睜看著身在牢籠中的自己舔著傷口，卻沒有能力拉一把。很多時候，我寧願對著電腦發呆，也不願動它一下。貓咪的出現使我的生活一下子又忙碌起來。我喂貓咪喝奶，用棉棒擦它們的屁屁。網上說，貓咪小的時候，是不會自己排便便的，需要濕潤的棉棒刺激它一下。看著它們又重新睡著，我才發現天已經黑了。以前我總是盯著牆上的鍾表，看著太陽慢慢地移動，今天我一直忙碌著，時間就這樣從我的身邊溜走，惟恐我責備它們似的。
不知什麼時候，月亮升起來了，又是一輪滿月。很多時候，我喜歡坐在陽台的躺椅上，盡情沐浴著月光。有時，也會趴在窗台上看路上來往的人群。比起太陽來，我更喜歡月亮。我喜歡它的朦朧，它的恬靜，它不像太陽那麼熱情火辣，那麼肆無忌憚。月亮很含蓄，也很神秘，皎白的月光撫慰著我受傷的心靈，抬頭看看天上的月亮，再回過頭來看看那些小東西，我心裏的某個地方突然暖起來。我的感情已經隨著兒子走了，生命裏惟一活著的隻有那一口氣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