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田野的鄰居(1 / 3)

田野的鄰居

塞外隨筆

作者:梁曉陽

一種熱愛

公路上出現了一根伸到空中的卷卷風,它裹挾翻卷著斑斕的樹葉、枯瘦的樹枝和泛黃的泥沙,扭著滾圓修長的身軀往前移動。如此保存著大自然原汁原味的西部風景早已沒有多少人能看見。完全可以這樣說,在當代中國,大西北的鄉野是最為鮮明獨特的,至少在吉爾尕朗河兩岸便是如此。這是迥異於我曾熟悉的南方細小溫婉的風景,是大西北獨特的硬朗和明亮的開闊。站在山岡上可以看到悠遠的時間和靜止的空間,這些都把一個人的目光牽扯得漫長而且凝重。吉爾尕朗河兩岸的鄉野狀態比口內更接近或者說更類似於那種理想的生存狀態。

這讓我想起南方,想起南方喧囂的工業化、城鎮化、農業現代化,想起南方那些比綠化樹還要多的硬化公路,比綠地還要多的工業園區。不錯,南方是火熱的,不僅僅是那裏的天氣,更矚目的是那裏的建設速度,市場經濟像沙漠裏的水一樣,能滲多遠就滲多遠,決不會留出一點兒空隙。我始終認為,熱愛自然並不在於我們逃避工業現場和城市生活的現實,去尋找虛無縹緲、不食人間煙火的世外桃源,而在於我們推進城市化、工業化的理性與胸懷——我們既然已經那麼喜歡近在眼前的城市生活,為什麼還要千方百計尋找出一種理由去貶低遙遠偏僻的鄉野生活?

英國隨筆作家蘭姆,青年時代遭遇刻骨銘心的失戀,後來姐姐因為過度勞累導致發瘋而殺死了他們共同的母親,蘭姆為了照顧可憐的姐姐甘願一生未婚,兩人相依為命。蘭姆的人生苦難沒有使他退居鄉村,相反,他一直呆在倫敦混日子,為倫敦寫了大量的隨筆,甚至對喧囂墮落的倫敦一往情深。他看慣了倫敦河濱路和艦隊街上的燈火,也看清了考文特花園一帶的忙亂和邪惡,那些舊書店、妓女、醉漢,還有塵土和泥漿,食堂裏飄出的菜香,都給蘭姆“一種神奇感”,並因為自己擁有這些生活而“流下淚來”。在他的眼裏,大自然那些太陽的金光,月亮的銀輝,天空的湛藍,山色湖光的寧謐,“不過像一間金漆的房間裏的掛毯、長燭之類”,激發不了自己的美感和凝思。

蘭姆是基於他生活基礎上的真實感受,猶如我對吉爾尕朗河兩岸鄉野的欣賞是基於我或者我們一家三口在這裏生活基礎上的真實感受。這時候,我們的生活基礎就成了我們的心靈背景,我們的心靈總是渴望在這個背景中找到一個適合自己的位置,然後我們又在這背景中回味過去的生活,或者暢想生活的未來。

四月的杏林

現在的時間是2012年的4月下旬,我們在煙雨迷蒙中來到距離馬場六七公裏的水磨溝。空中是悠悠飄抵的雨絲密密地織著,在蒼茫的原野和遠方高聳的雪峰間,帶給我們一種清涼的暢意和豪邁。不時吹起的一陣陣輕強的冷風,是與江南輕輕柔柔的煙雨明顯不同的闖入者,它使本來淅淅瀝瀝溫柔飄著的雨線陡然間有了力度,也在突如其來的強力中完成了一種高密度集結,從而使雨絲變成了雨點沉實地撲打在地麵上,像伊犁烈馬的蹄子忽然間踢踏起來,雨便成了一種仿佛冬不拉般奔瀉湍流的音樂,讓人感到這裏的春雨與南方的春雨截然不同之大氣和雄渾。這時看周圍,是一片灰色的模糊,樹木、山形和偶爾看見的行人,都在劇烈的晃動裏顯得影影綽綽。

風偶爾停下來的時候,令我們眼睛一亮的是溝上溝下那一片片野火一樣鮮豔驚人的杏花。在那些種植的杏樹和那些野生的杏樹沒有多少片綠葉的樹枝上,全是花的盛會,花朵綴遍樹枝的全身。溝上溝下的杏花是熱情好客的民族姑娘們,夾道招展多姿的手,在細雨清風裏跳起歡快的舞蹈。杏花也像火焰,映亮了天空,映亮了山岡,也映亮了整個原野,從而點染成了吉爾尕朗河兩岸鄉野最絢麗的色彩。細雨中的杏花,顯得更加鮮嫩欲滴,清新動人。成片成幅的杏花,一直燃燒著奔向遠方,與山岡上的雲霧相接,與灰蒙蒙的天相接。偶爾可見一兩株杏花立於高高的地頭,或隱藏於俊朗的白楊林中,卻又心有不甘地伸出三兩枝,有一種“猶抱琵琶半遮麵”的羞態美。

當我們站在另一處山岡上眺望,看見更廣闊的原野上,成片成片的杏花似穿戴鮮豔的少先隊員方塊隊,正在以蓬勃的陣容向前移動,或粉紅或雪白的杏花,在初春的原野中被一片片的碧綠分割開來,就像綠茵場上開賽前的一幕,球隊還沒有出來,鮮花方塊隊已經在場上躍動歡呼。

走近杏林邊,便聽到不絕於耳的嗡嗡聲。走進杏林中,才發現千隻萬隻蜜蜂在粉紅火紅雪白的枝頭上飛舞忙碌著。我們往深處走去,嗡嗡聲便更加響亮起來,杏花的香味也由淡淡兒變得濃鬱。這些五瓣旋轉對稱型的花兒,有一種鄉村女子的清秀和內斂,但是往往會因為一場愛情的清風而幸福地暈倒。此刻,濕漉漉的草地上早已落下了薄薄的一層粉紅嫩白,幾乎將同樣因為渴望愛情而正在懷春的滿地青草都掩蓋了。

沁涼的風從林中吹來,純潔的花瓣和雨滴洋洋灑灑地飄落在我們世俗的頭上和肩上,我們相視而笑,有一種仿佛回到結婚時光正被親朋們祝賀時拋灑如意吉祥的情景,而現在的腳下,正是一條鋪滿鮮花揚起歌吟的道路。

林子的另一邊,有一些農民正在冒著細雨搭建各種支架和建築,據說那是準備果子成熟時迎接遊客的設施,屬於政府提倡的“新農村”建設和“農家樂”旅遊內容。農民們很高興地忙碌著,有這麼多的花,幾乎可以肯定這是一個豐收年,他們當然有理由高興。其實我們也挺向往杏子成熟的季節,杏子成熟時,也許這裏的水鄉情致會更濃吧。

當我們的記憶還沉溺在粉嫩清潔蓬勃盛開的杏花深處的時候,杏花那甜美的果實不久就成為了我們所讚頌的對象。時間一晃就到了炎熱噴香的六七月,水磨溝的杏林開始以一種散發著淡淡甜味的氣息親切地向我打招呼,我和熟透的杏子滿臉笑容,大家心照不宣地握手,各自呈現出自己最本真的臉龐,仿佛一對青年男女在相親,臉上泛著一層幸福激動的油亮。當我坐在杏林深處的草地上,就進入了與豐腴潤亮的野杏幽會的時刻,我的屁股下麵是地毯一樣柔軟的青草,而我們嘴唇撕咬的聲音正在傳遞著一種偷情的衝動——和熟透的杏子偷情,天底下沒有誰能想象得出這會是一種怎樣的感受,當杏肉的汁液連同肉體一起深入我並被我占有的時候,我有一種萬籟俱寂天地隻剩下亞當和夏娃的幻覺。

七月,吉爾尕朗河的河風透過野果樹叢徐徐地吹進來,呱啦雞也在旁邊啼叫,我回到了一名貪婪者偷吃杏子的現實。這時候我感覺到,這裏的杏子已經不是平日我在市場上購買的杏子了。我回憶那些天,這些果實對市場上的我和其他買主都已經隱藏了它們真實的味道,這就說明,水磨溝的杏子雖然被商販們運到了集市,但是這些杏子已經不是水磨溝的杏子,而隻是集市上的杏子,換句話說,水磨溝的杏子並沒有被運送到市場。等我回到了這片杏林中,這些杏子才將它們的真正本色奉獻給我。不管你信與不信,在寂靜鄉野的杏樹根下品嚐杏子與在喧鬧集市上品嚐杏子是多麼的不同,這又讓我想起四月裏這裏盛開的杏花,當它們最燦爛的時候我就想著要吃它們的果實,如今真正吃上了我還想到它們的燦爛,我想這在集市上一定很難產生這種感覺。那些天我在集市上的時候,隻看到滿街的金燦燦的杏子,還有川流不息的各族人群,有一刻我的確想到了杏樹,但是這個念頭很快被許多鳴著刺耳喇叭通過的摩托車手打斷了。這會兒我置身杏林,我吃著果實想到花兒的感覺是不是由於我身臨其境呢?我感覺親手摘的杏子比我在集市上買的杏子好吃是不是也因為我身臨其境呢?

斑斕的鄉野

當然是在春天,在那些陽光和風奇妙地和諧相處的天氣裏,鄉野更容易展現出它另一麵的情趣。比如在一個陽光明麗但依然有著寒涼的西風吹拂的中午,我們去新源縣城郊探望幾家親戚朋友。馬場去縣城隻有一趟直達車,但發車時間在早上七點多,顯得太早,不容易趕上,平時人們大多是搭過路車,然而往縣城去的過路客車也特別的少,一天才三趟,而且還是從鞏留縣的莫乎爾鄉發車,不定時從寬闊平坦的吉爾尕朗河灘草原旁經過。於是,公路邊的河灘草原便成了馬場人坐車的上落站。

我們來到草色鮮綠野花盛開的河灘草甸公路邊,和幾個人一起等車,沒想到這一等就是將近一個小時。天下的等待也許隻有等車最無聊了。幸虧這種等待是在公路邊美麗的河灘草原上和一叢叢野杏花、梨花、野櫻桃李花、金鵲花、野山楂花、沙棘子花等燦爛繽紛的花海中度過的,不至於讓我的等待成為一種單調的守望。在等待中,我和明月、女兒,還有十幾個男男女女都在路邊的燦爛花叢和碧綠樹叢中閑逛。我們還摘了兩把金鵲花,和女兒一起品嚐了那種酸甜酸甜的味兒,那種和秋天的偶李差不多相同的一個味兒。有時,花叢樹叢中會鑽出一群羊或幾匹馬,牧羊或牧馬的哈薩克大叔就在公路邊慢悠悠走著,有時花叢中還偶爾閃出一位穿戴粉紅鮮豔,騎著駿馬的哈薩克少女,悠然自得地抖著韁繩,不一會兒又閃進了杏林深處,不見了人影,隻聞吉爾尕朗河水的潺潺流響。人麵杏花,流水駿馬,似乎這是江南,又不是江南。我為這種在南方很難一遇的景象所陶醉——江南除了那種小橋流水、山青水秀之外,你在哪裏還能夠看見這幅穿插著馬背風采的景象,領略到這種豪爽性格和狂放精神?那一刻,我和女兒在花叢中穿來鑽去,聽她脆嫩響亮的笑聲穿越那些花花樹樹,和她興致盎然地傾聽那不絕於耳的蜜蜂嗡嗡聲,吮吸著那些摻雜著羊糞馬糞味兒的淡淡的花香。我想女兒能在這裏出生現在又能在這裏玩耍真是太幸福了。

但是在我們遙遠而熱鬧的南方,我不是揭那裏的短,那地方確實難以找到這麼清新這麼原生態這麼純自然這麼廣闊的原野。不錯,南方是以一年四季無窮延展的綠色而著名的,但那是覆蓋著無窮人聲和重重酸雨霧氣的綠色,連蝴蝶都能感覺到那種無處不在的逼人的聲浪、遮眼的塵煙和嗆人的氣味;南方也有空氣和陽光,但那是囚禁了風兒的空氣和陽光,連蜜蜂都能感覺到因為濕熱酸餿而呼吸困難。隻有這裏,這渾身散發著獨一無二的鄉野氣息的原野,這些陽光和風,才有著令人感到舒適的熱鬧中的寧謐,狂風中的安靜,炎熱中的清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