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歌聲遠去(1 / 3)

梅子從小就喜歡唱歌,那時候鎮上就鎮長一家有電視,梅子就跑去看,聽到有人唱歌就能跟著哼哼。後來梅子考上了縣上的高中,成了全鎮的喜事。殊不知梅子這麼努力,是為了到縣上能夠聽更多的歌。在學校,梅子很快就唱出了彩,加上的她的扮相俊美,梅子成了高中男生心目中的美人。學校裏有個姓張的副校長是個園藝愛好者,在後院的空地上種了各種花卉。梅子早晨起來就跑到那塊兒空地去練聲,這是張副校長教誨她的,說嗓子不光是天生的,必須要不斷地練它才能唱出好歌。張副校長種了一種白色的流蘇花,屬於十字花科,四片花瓣如四字詩經般整飭而美麗。當時在女生中間有個傳說,說掐下白色花朵,一邊撕下片片花瓣,一邊在心裏默念:“他愛我,他不愛我,他愛我,他不愛我……”反複這樣,就能知道自己心中的白馬王子是否也喜歡自己了。所有花中隻有流蘇是純白的,所以它被偷掐得最多,但隻有梅子不去掐。她覺得愛誰不愛誰都不關鍵,關鍵是自己愛唱歌就行了。她意外發現,在流蘇的花朵麵前唱歌,那歌聲好像特別甜美。於是男生們總是偷偷躲在空地後麵看著她在流蘇裏徘徊,分不出哪個是流蘇哪個是梅子了。後來,張副校長撞到一個偷花的男同學,並沒有批評她,隻輕輕說,花兒隻有在擁有生命時才美麗不是嗎?那男同學紅著臉解釋著,我偷花是為了梅子,我覺得梅子就是流蘇。張副校長歎口氣,後來對梅子說,以後不要到那唱歌了,我怕把學校唱散了。

每到早晨,梅子都不能去空地那唱歌了。她很悶,她實在琢磨不透,為什麼唱歌就能把學校唱散了。有知情人告訴了原因,她生氣地找到男同學,男同學叫猛子,他父親是縣上的書記,是全校學生中家長最有權有勢的。梅子對猛子說,你找張副校長,你告訴他讓我去唱歌。猛子不敢看梅子,他總覺得梅子是花仙,聽梅子唱歌就渾身的哆嗦。梅子又說一遍,猛子說,我說他能聽我的?梅子說,你說他就聽。猛子乖乖地去找張副校長,結果,張副校長大發雷霆,說,你父親是縣委書記,可你是我的學生,滾蛋!猛子哭了,央求道,梅子愛唱歌,你就讓她唱,她唱了我就高興。張副校長臉色煞白,說,你高興頂屁用,快滾蛋!

梅子依舊唱不了歌,可流蘇依舊盛開。梅子隻能在宿舍裏唱,窗戶下麵就有一群男生在聽,聽高興了就使勁兒起哄。猛子遠遠湊著耳朵,他覺得梅子的歌聲就像是一把鋸,鋸著他的心,生疼生疼的。宿舍裏的女同學嫉妒梅子唱歌,總是找各種借口糾纏她,不讓她唱。逼著梅子跑到廁所唱,隔壁就是男生的廁所,於是男生廁所就人滿為患。張副校長火了,勒令梅子不能唱歌。

高中最後一個學期,學校的管理空前混亂。學校把高三大部分學生趕回家,剩下十幾個單獨開班上課。每人收費500元。那時離高考還有兩個月,梅子的父親就是鎮政府食堂的大師傅,這麼高的補習費難以被接受。梅子隻得被趕走,梅子走時倒很高興,她覺得回鎮上就能唱歌了。沒想到張副校長找到梅子,說,猛子替你交錢了,你可以不回去。梅子氣憤地找猛子評理,說,你鹹吃蘿卜淡操心,我的事不用你管。猛子靦腆地說,你唱歌好,可你的功課不好,就你這成績根本考不上大學。梅子不在乎地說,考不上就考不上。猛子說,你考不上大學就進不了城,就沒個好工作。梅子說,不進城就不進城,我又不缺鼻子少眼。猛子看著梅子那懶散的表情笑了,說你不是想唱歌嗎,你能給莊稼地唱嗎,隻有到城裏才能唱給成百上千的人聽,還能賺錢。後麵這句話說動了梅子,梅子留下來。

學校裏沒多少人了,流蘇隨著季節開始衰落了,顯得一片凋零。梅子覺得流蘇沒有了就能到那唱去了,張副校長顧及不過來。可梅子唱的時候,有些傷感,因為沒多少人聽她的歌了,都各奔前程,隻有猛子陪著她。梅子有些感激猛子,問,你就那麼喜歡我的歌?猛子率直地說,一點也不喜歡,你唱歌我就心疼。梅子很掃興,說,那你總陪著我幹什麼?猛子靦腆地說,我也說不出來。

高考之後,全班隻有兩個人沒上線,梅子就是一個。梅子三年的努力付之東流。梅子望著低迷的天空不知何去何從。她收拾著東西,準備回鎮裏。梅子來到那空地,看著所有的流蘇隻剩下杆杆,就掉下眼淚。這時,考到全校狀元的猛子過來找她,梅子把所有的怨恨和質問都傾瀉到猛子身上,說,你為什麼鼓勵我唱歌,而不鼓勵我學習,我唱歌唱得再好也不是沒考上。猛子說,你太喜歡唱歌了,你根本就不是上大學的命,你應該是眾人瞅萬人看的歌手。梅子怒吼著,揮舞著胳膊說,我不愛聽,說著梅子把流蘇那些杆杆全都拔起來。她對猛子說,我不理你,我也不願意看到你。猛子委屈了,頭一次替自己辯解,說,你衝我發什麼火呀,這都是你自己造成的。梅子生氣地說,就是你們這幫子男同學寵著我,讓我天天不學習唱歌,像一個公主。猛子看著梅子那麼傷心,說,我找我父親,留你在學校補習,明年再考吧。梅子毅然拒絕,說,不用,我忍受不了別人白眼球。

梅子失落地離開學校,臨走到張副校長去取高中畢業證書。張副校長說,你知道你高考考了多少分?梅子孤傲地說,我不想知道。張副校長悻悻地甩過來成績單,說,你五門考了二百五十分,每門平均五十分。你是我教了這麼多年最差的學生,給我丟臉。梅子臊著低下頭,張副校長憤慨地說,你就知道天天唱歌,隻有唱歌是你最感興趣的,除了唱歌沒有你喜歡的,這要能考好除非太陽從西邊冒出來。梅子拎著箱子孤獨地坐上長途汽車,她回頭看空地那片流蘇,已經沒有了色彩,成了黃土。沒想到同宿舍的女同學們跑來送她,興高采烈地爭先跟她握手告別,表示感謝梅子的歌聲。是梅子的歌聲伴著她們才能考上大學,因為暗中叫勁,都拿梅子當靶子,誰像梅子不務正業,誰就會考不上大學,果然如此。女同學們嘻嘻哈哈地說完,手拉手唱著歌走了,梅子險些暈過去。她發現這個世界上不僅有藍天、白雲和鮮花,更有獵槍、詭計和陷井。

高考落榜對梅子的父母來說宛如晴天驚雷,尤其是梅子的父親,在鎮政府都知道他的女兒能考上大學,這也是全鎮唯一的大學生。原本鎮長組織人敲鑼打鼓地歡迎,現在都沮喪地偃旗息鼓了。鎮長覺得丟了臉,甚至傳出要炒掉梅子父親的消息,於是梅子父親炒菜都跟喂豬一個味道的輿論甚囂塵上。更不妙的是,家裏根本無力供梅子再複讀,還是梅子父親央求鎮長,梅子去村辦小學做了一名代課老師。梅子回來就不唱歌了,她甚至憎恨唱歌。她教三個年級的作文,每當上完課就呆呆地望窗外的天空。孩子們天真可愛的笑臉絲毫不能打動梅子麻木的心,梅子像一個沒心沒肺的稻草人渾渾噩噩地混日子。

本來梅子在縣上上高中的時候天天都愛化妝,都愛給自己噴一點香水,盡管那香水很低廉。可回來以後,父親的臉色,母親的叨叨,使梅子覺得像是一個罪人,她放棄了化妝。可每次上學前,她都習慣地噴點香水,那香水在縣城一個小店買的,宿舍的同學都告訴她那兒的香水有毒。

一個晴朗的午後,梅子給學生們布置作文。就在她回身寫板書的刹那,一陣風吹起梅子裙子一角,風裏帶著一股奇異的香氣。學生們也為這突如其來的異香所迷醉,一時教室裏悄無聲息。不一會見,他們就像小喜鵲一樣議論起來,說是梔子花開了!梅子的心突然收縮了一下,本來就愛美的情緒悠然升起。梅子隨即將黑板上的作文題目改為《梔子花開》,然後帶著學生們到校園裏觀察梔子花的外形,為學生們講述梔子花的習性。孩子們圍著梅子老師問東問西,簡直讓梅子應接不暇。梅子忽然驚覺天是那麼藍,雲是那麼白,孩子們是那麼可愛,梔子花的芬芳是那麼誘人。她聽見有女學生在唱歌,梅子實在憋不住了,也情不自禁地放開喉嚨,唱的是“一樹紅花照碧海,一團火焰出水來。”孩子們都聽呆了,被老師美妙的歌聲震動了。梅子的眼圈紅了,她覺得自己都被自己的歌聲陶醉了,想想,就是唱歌不討厭她,隻要需要它,它就隨時隨地跟過來。

幾天後,學生們把作業交上來了,梅子看著很高興,她對孩子們講,梔子花潔白鬱香卻不擇水土,即使在不為人知的角落也能靜靜吐露著馨香。最後梅子感歎地問,我們為什麼就不能如此呢?孩子們麵麵相覷,那個唱歌的女學生鬥膽地舉手問,梅子老師,我實在聽不懂你說什麼。

梅子沒說話。

半年過去了,梅子決意要複讀,她要考大學,她不能忍受這種罪人的生活。想去複讀卻遭到父母的斷然拒絕,父親說,你已經丟盡臉,你考不上再丟臉,我就該跳河了。母親哭泣地說,家裏沒多少錢了,你父親在鎮裏為混個臉麵,跟政府的人家打牌總是輸,現在欠了一屁股的債。梅子央告,母親複雜的眼波裏有無奈、痛惜,更有絕然,使梅子痛徹心肺。梅子知道猛子在省上一家大學上學,就用悄悄攢下的私房錢偷偷跑到省城,問東問西。到了大學裏看像一個大花園,裏邊的雕塑都不穿著衣服。她聽見了有人唱歌,唱的遠不如她,但歌聲那麼悠揚。猛子見到梅子很是驚訝,梅子看猛子的穿戴已經很城市化了,說話腔也成了省城的口吻。猛子問梅子,還唱歌嗎。梅子撒謊,說不唱了。猛子笑了,說,你找我一準有事求我,說吧。梅子咬著牙說,我要複讀。猛子搖頭,說,還有半年,你能成?梅子梗著脖子回答,我能成。猛子拉了拉梅子的手,說,我跟我父親說,但我得撒謊,因為我父親不讓我交任何女朋友,他說我以後的前途不能荒廢。梅子低下頭,猛子說,我得說要買電腦或者學校要組織出國旅遊。梅子的強勁上來了,說,我不求你了。猛子使勁兒拽住要走的梅子,從後麵抱住了梅子小聲說,我喜歡你,你的小手挺軟的。梅子哭了,她說不出因為什麼哭。猛子的手無意中觸動了她如桃子般的乳房,梅子掙紮一下,她覺得有些疼,還有些脹。猛子慢慢抽回手,梅子說,你放我走吧。猛子扳過梅子臉,輕輕地親吻了梅子。梅子覺得他的舌頭亂攪,還發燙,灼得她得滿臉火燎燎的。猛子點頭說,你是得上大學,你隻有上大學,我才能娶你,我父親絕對不會讓我娶一個鄉下的教書匠。

半個月後,梅子興奮地拿到猛子彙來的錢,她看見在留言上猛子寫了一句話,複讀就不要唱歌,唱歌就不複讀。她知道猛子的用意,梅子欺騙父母親,晃著彙款單說是縣委書記點她去複讀的。父親死活不信,說天上不會掉下餡餅,人家縣委書記認識你誰。母親說,聽說你跟縣委書記的兒子睡了,是賣身得來的。梅子說,誰說什麼就說什麼,我要上大學。父親說,那不能對外說,你就說上你姥姥家去了。

臨走的那個晚上,梅子母親說,你能不能拿出點錢給我。梅子說,就這麼多。母親抹著淚,說,討債的人知道你父親臉皮薄,要到家裏鬧,一鬧,你父親就完蛋了。梅子說,這可是我複讀的錢。母親說,你再朝那小子要呀,沒這錢家裏就完了,哪個輕哪個重你說。梅子無奈,拿出了一半的錢給了母親。母親死死攥著錢顫巍巍地走了,梅子希望母親能回頭看看她一眼,但母親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