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子夜雨(1 / 2)

從一場雨開始講述吧。

屋外的寒風,颼颼地刮著。風是冬夜的劊子手,冷硬,尖利,能將一切弱小的事物,摧毀或埋葬。房梁上,幾隻老鼠來回跑動,吱吱亂叫。它們跟人一樣,是這個幽深之夜的見證者——一場雨的受難者。

雨下在子夜。落在我們睡的床上。

床很窄。兩個大人,也惟有側著身子,才能躺下。那張床,是母親的陪嫁。我出生以前,一直是姐姐在那張床上,與父母共度春秋。等到我降生,姐姐才被迫跟了姑姑睡,而把本該她睡的位置讓給了我。我天生嬌小,體質羸弱,落地時隻有兩公斤。由於母親奶水不足,我全靠吃燕麥糊糊活命。母親說:“沒奶吃的孩子,命苦。日後,他能否健康成長,全看造化。”母親可憐我,對我倍加嗬護。每餐都想方設法讓我吃飽。晚上睡覺,也要摟著我睡,與我臉貼著臉。她幻想能將自己體內的營養成分,豪無保留地傳遞給我。可往往臉還沒貼熱,她冰涼的眼淚,就順著我的臉蛋,滾了下來。父親對我的愛,要比母親隱忍得多。他躺在床的另一頭,睡得很死。白天超強度的勞動,消耗了他大量的體力和精力。

雨水從房頂上的瓦縫鑽進來,砸在母親的臉上。母親摟著我的手臂,倏地從我的頸下抽脫,用力搖動沉睡中的父親。一邊搖一邊喊:“快點,接漏!接漏!”父親聞聲,慌忙翻身下床,直奔灶房,搬來臉盆,放在床上。雨滴落盆的叮咚聲,打破了暗夜的寂靜。

我從喧鬧中醒來,睜大眼睛,屋裏一片漆黑。母親在摸火柴點燈,父親則在地上轉來轉去,滿屋子接漏。慌亂的腳,踢翻了一把椅子。屋頂上的漏洞,實在太多。接住這裏,濕了那裏。父親搬來灶房所有能夠接漏的東西,也接不住漏下的雨水。

母親點亮油燈。借助燈光,父親將地上擺放的盆子,挪了挪位置,盡量接住雨水。突然,屋外電閃雷鳴。雷聲渾厚,低沉,似把夜幕撕裂了。瓢潑大雨,夾雜著風的怒吼,在暗夜裏肆意流淌。不一會兒,屋裏地麵全濕透了。床上的被子也被打濕。母親隻好側坐床頭,靠在牆上,將我緊緊抱在懷裏,用尚幹燥的一塊被麵,裹住我的身子。父親則坐在屋角的櫃子上,抽起旱煙來。那濃重的牆壁發黴的味道,和父親的煙草味,彌散在這窄小的空間。把我們的記憶,也染上了苦味。

想再睡個安穩覺,是不可能了。

父親和母親,各自沉默著。我被滾滾雷雨,嚇得魂不附體,臥在母親懷裏,屏氣斂聲。母親每抱一會兒我,就用手摸摸我的額頭,看是否發燒。我偶爾咳嗽一聲,她就非常緊張。父親更是焦急,趕忙脫下身上的棉衣,給我蓋上。他們是怕我傷風感冒——給家裏製造一場更深的災難——我們家經不起這樣的折騰。

雨繼續在下。雷聲繼續碾過夜空。閃電繼續劃破冬風。

興許實在太困了。父親躺在櫃子上,打起了呼嚕。呼嚕聲伴隨著劇烈的咳嗽,陰慘慘的,瘮人。那晚,父親將棉衣給了我,身上隻搭張薄毯,受了涼。母親歪著頭,欲睡未睡,半露著身子,被凍得哆嗦。即使在她迷迷糊糊睡著時,緊摟著我的雙臂,也沒有絲毫鬆懈。

後來,雷聲和雨水,都弱了下去。我也漸漸進入夢鄉——睡得很沉,很甜。房梁上因爭睡而鬧騰的老鼠,也沒能攪擾我的睡眠;雨滴落盆的脆響,成了我安眠的曲子。

雨過天亮。父親和母親,大病了一場。

大病後的父母,沒有倒下。就像我們那千瘡百孔的瓦房,雖遭暴雨襲擊,梁柱依然硬挺,巋然頂著房蓋。整個冬天,父母都在想法翻蓋我們的屋頂。因年久失修,翻蓋頻繁,又無新瓦增添,多數的瓦,已成碎片,根本無法翻檢。被翻蓋過的瓦壟,一遇雨,照樣漏。大則大漏,小則小漏。為此,母親哭紅過眼睛,父親愁白過頭發。一次,父親上房檢瓦,踩斷了腐朽的桷,從房頂上滾了下來,折了腿。這次事故,使我們家陷入深淵。好長時間,都沉浸在悲痛中,不能自拔。

痛定思痛,父母決定重建新房。

造房要錢。那時,恰巧我們剛分家,根本沒錢。另起爐灶,什麼都得重頭來過。一家四口,全擠在一間破屋裏。父親想,姐姐已是個大姑娘,不能再混睡一張床鋪,就揀來石頭,依牆壘出床墩。在上麵鋪一塊木板,為姐姐添了新床。屋子中間,拉根草繩。繩上掛張布簾子。晚上睡覺,將簾子一拉,便隔出兩個空間。姐姐膽小,且自尊心強。剛開始,害臊。輾轉不能入睡。躲進被窩,偷偷地哭。母親跑過去安慰,陪她睡。誰知,也跟著哭了起來。那種悲戚,孤苦,可謂母女連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