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月光帶著靈魂走(1 / 2)

也許因我出生的那個夜晚正好逢“朔”,第一次睜眼看世界就少了月光。這個遺憾自幼被深深滲入潛意識,一直都有等待補償的期盼。

“月光光、明晃晃,照著寶寶入夢鄉……”在記憶底片中,我最初讀到了月光,是躺在祖母懷裏的時候。當一曲流自祖母嘴角的《月光光》,彎彎曲曲地載起那白白亮亮的精靈,悠悠飄入我未經塵染的童眸時,那還隻是一團溫柔的朦朧,正像剛剛親吻過我的那張祖母的唇……我似乎無需讀懂它,也就無意理喻它。可是祖母猝然離我而去了另一個世界,我再也無法領受那團溫柔的朦朧了。月亮,仿佛也離我而去,冷冷地掛在很高很遠的天穹……然而,我不能沒有月光,我的靈魂裏也注入了那縷柔情的月光。

幼時的屋前曬穀場,是月光最願意君臨的地方。秋後夜晚,與童年的小夥伴鑽過了草垛,藏過了穀堆,玩出一身熱汗後,便隻餘下一片月光空朦的寂寥了。我軟軟地躺著,讀那既高且遠的月光,隻覺得仍是一頁白色的朦朧,然而,當我那潔白的童夢終被月光孵化出來時,夢影也就漸漸顯露出那個月亮了。這還是祖母那張溫柔慈愛的臉麼?我竟仍是讀不懂,心中隻留下親情的印記。

少年時總盼望著月夜,因為我尤喜在月光下讀書。清亮的夜,潔淨的心,還有語言世界的美妙,彙攏而來。我打開《聊齋誌異》,我最願意選擇月夜時分,麵向窗,不去開燈,藉著月光讀這部書。此時,心靈伴著書香發酵出最沉鬱醉人的感情。眼睛沉下去,心沉下去……於是,散發出淡淡的黴味的繁體字就變成了各種情節,還有人影幢幢。沒有風,卻能聽到柳葉淅瀝作呢喃的細語。哦,那不是柳葉,卻是嬰寧、巧娘、粉蝶和葛巾,從星月和湖那邊來了。我的耳鼓也觸及到了她們的逗笑聲,搖響的佩環聲,飄動的紗裙聲……循聲注視著窗外,看見圓圓的月,我的頭腦又進入一個空冥的世界。那白白的,脂粉的,由花精露髓構築的月嗬,總使我們想出一張張不掩飾什麼,隻顯現純美的臉。此時,我的思維總要替蒲翁安排著這些故事:嬰寧可以無拘無束的笑;巧娘在月夜裏更美,她和人家對話那段就該是結局,粉蝶和陰日旦隨意相會,不必受懲罰……

沐浴在皎潔的月光中,我想:為什麼鬼姐妖妹總要在月光下才顯現呢,莫非是應了月娘的召喚?於是,月光在我的腦海裏,塗抹成了一種傳奇的色調。

“月娘像人,也是有心的呢!”當我耳邊忽地掠過這句話時,心頭不禁一顫。對月光下懷有的那份神秘感,在十五歲那年越來越沉重了。那是在閩東鄉村的豌豆地裏,豌豆迸出繁密的白花,花瓣密得把地皮都遮住了。深夜的白花花的月亮地裏觀哨,一片清風吹來,我不由覺得有股寒意。驀地,我的眼前飄過“月魂”的字眼,曾聽大人們說,月亮的靈魂常常在靜謐之夜出竅。或許月亮的魂兒不會無故出竅吧,即便它在地上有情人,也必定是豌豆花無疑。豌豆花在傾瀉的月光中,微仰著臉,翕張嘴唇,感泣而無力言說。無風,深藍的夜空裏,幾顆星鬥在眨著眼睛。白花花的碗豆地裏正悄悄地演繹著一件秘而不宣的事。隱隱地,我似乎聽到了幾聲私語,那是月光和碗豆在作著情感的交流麼?我想,它們也許和人不一樣,能在靜美中傳遞著更廣泛更詳盡的信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