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到那天站在操場上孤獨的身影,我想到那張從錄像廳裏出來時因為興奮而漲紅的麵孔,我想到那瘦弱的手臂上倉促潦草的文身,我想到那滿頭的黃發如同落寞的夕陽……驀然回首,這仿佛隻是一場男人的白日夢,我們終究都會醒來。
—1—
2013年的春天,我不知道亂吃什麼東西吃壞了肚子,得了急性腸胃炎,住進了醫院。進醫院的第二天,曹亢給我發短信,說要來看看我。我的手放在按鍵上猶豫了半天,還是給他回了兩個字:“來吧。”
末了又加上一句話:“別拿東西。”
其實,我是不想讓他過來看我的,在我所有的朋友中,曹亢屬於一個異類。他從上小學開始就瘋狂迷戀《古惑仔》,發誓長大以後一定要做真正的黑社會,為了一表決心,他在上初一的時候攢了兩個星期的錢,在手臂上文了一條不超過十公分的青龍,結果文到一半的時候曹亢他爹衝進了文身店,揪著他的耳朵回到了家,差點把他給打死。高中畢業那一年,他腦子一熱,去東關菜市場收保護費,結果被一個賣肉的掂著刀從東關攆到西關,從此再也不敢踏足菜市場一步。但夢想的力量是可怕的,曹亢現在也三十來歲的年紀了,還整天染著黃毛,一邊在飯店裏打工,一邊孜孜不倦地尋找著組織,等待著成為一名真正黑社會的機會。
我不知道他為什麼對這個想法如此執著,簡直是不可理喻。在朋友一起喝酒的時候,我曾表示過自己的疑惑,他卻反問我:“路飛的夢想在你看來,是不是也很可笑?”
我納悶:“路飛是誰?”
“《海賊王》裏的主角路飛啊,從小就夢想成為海賊王的人,你不知道?”
我差點把剛喝到嘴裏的啤酒噴在他的臉上:“你他媽黑社會還看動畫片?”
所以,說到底,曹亢跟我真的不是一路人。但他既然表示了,要來醫院看看我,我也沒有什麼拒絕的理由。然後,到了下午,他真的來看我了,並且真的沒拿東西。
曹亢坐在床邊,一隻手剝著別人送給我的香蕉,一隻手拍著我的肚子問:“怎麼樣,什麼情況?”
“沒事,不太嚴重,打幾瓶吊針就好了。”我往上坐了坐,說,“你怎麼知道我住院了?”
“你不是發朋友圈了嗎?”他歪著頭,挑著眉,樣子還真的像是一個混混,“什麼這個點上吐下瀉啊,簡直要死過去了。還發了一張化驗單的照片。”
“哦……”我又問道,“黑社會還刷朋友圈?”
“靠!”他罵了一聲,把最後一截香蕉塞進了嘴裏,“黑社會怎麼了?黑社會就得茹毛飲血穿獸皮樹葉啊?”
我注意到他顴骨的地方有些青,好像是一處瘀痕,便問道:“你的臉怎麼了?”
“沒什麼,”他不耐煩地揮了揮手,“江湖事,你不懂。”
我是不懂,不過我估計,他應該又是跟飯店裏的廚師打架了。
“別老跟飯店裏的師傅打架,”我說,“怎麼說這也是一份工作,好好幹。”
“好好幹什麼幹!老子能跟你們一樣嗎!”曹亢恨恨地把香蕉皮丟進垃圾筐,“出來混,就講一個‘狂’字!我非英雄,廣目無雙;我本壞蛋,無限囂張!誰無虎落平陽日,待我風雲再起時;有朝一日虎歸山,我要血染半邊天;有朝一日龍得水,我要長江……”
我打斷他說:“別他媽意淫了,你腦殘小說看多了吧。”
“嗨,你不信我,”他急道,“有朝一日,老子非要讓你看看什麼叫……”
“查房了!”小護士走了進來,叫嚷了一聲,示意所有人都安靜一下。會診的幾個大夫走進來,挨個病床檢查著病人身體的恢複情況。我鄰床住的病號姓秦,我們都叫他老秦,主治大夫走到他床前問:“老秦,感覺怎麼樣?”
“好多了,”老秦說,“最近消化和上廁所都很正常,就是小肚子那裏時常有點墜感。”
大夫說:“你把衣服掀起來一下。”
老秦把上衣掀起來,大夫將手按在他小腹處,輕輕地按著,尋找老秦的痛點。老秦的肚腩露出來了一半,上麵文著一條色彩斑斕的大龍——我也不清楚應該叫什麼龍,因為龍的身子隻露出了局部,剩下的部分都在衣服底下隱藏著。
“臥槽,”我聽到曹亢低低地感慨了一聲,然後說出了這種文身的專業名稱,“盤身龍啊。”
—2—
查房的醫生走了以後,曹亢立刻坐到了老秦的床邊,無比恭敬地問:“大哥,您姓秦?”
老秦警戒地看了他一眼:“怎麼了?”
曹亢立馬有些激動:“剛才的文身……要是我猜得沒錯,您應該就是道上的前輩,綽號‘花皮秦’的秦大哥吧?”
老秦先是怔了一下,然後又慵懶地翻了一個身:“小夥子,你認錯人了吧。”
“人我可能會認錯,但這條盤身龍我絕對不會看錯。據我所知,在本縣道上混的,有史以來文盤身龍的大哥隻有一個。盤身龍硬得很,不是誰都能扛得起來。想當年,您為了在按察司街立棍,手裏拿著兩把菜刀,一個人對付十幾個人,從按察司街一直砍到共青團路,您手起刀落,砍翻了好幾個,硬生生地把他們給打散了,從此江湖上就有了您的傳說:老秦一怒,血流漂杵……”
“停停停,再說下去成武俠小說了。”老秦又把身子翻了過來,瞅著他,“你到底是幹啥的?”
“真是秦大哥啊?”曹亢激動得平地跳了一下,“秦大哥,別人都叫我火曹,我是你的崇拜者!”
“火曹?”
“火曹是我的綽號,我姓曹,因為脾氣比較火暴,兄弟們都這麼叫我,”曹亢不好意思地嘿嘿笑著,“我也是道上混的。”
老秦饒有興趣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道上混的?你哪個道上混的?”
“民主大街向南一直到解放路交叉口,全是我的地盤,嘿嘿,小地方,小地方。”
“民主大街……”老秦思索著,“我記得民主大街那邊,光派出所就五六個,你怎麼混?”
“也沒怎麼混,大家低頭不見抬頭見的,都是街坊鄰居……”曹亢支吾著,“就是混個臉熟……我還沒成什麼氣候,等成氣候了,我也文條盤身龍。”
“盤身龍?嗬嗬,兄弟,給你看看吧。”老秦笑了笑,把病號服脫了下來,露出了肚腩上那顫悠悠的贅肉。但吸引我的並不是他那身肥膘,而是從左肩一直綿延貫穿到右後腰上的那條盤身龍——準確地說,應該是半條盤身龍,從肩膀到胸口上的半個龍身像被什麼東西給抹去了一樣,變得模糊不清。
“這……”曹亢張口結舌。
“當年去醫院洗的,”老秦低著頭拍拍胸口,“可實在是太疼了,洗了一半受不了,就放棄了。洗這玩意兒,可比文的時候疼多了。”
曹亢的表情真是“暴殄天物”的鮮活詮釋,通常我們看見漂亮姑娘坐進肥胖大老板的豪車裏罵一句“好×都讓狗操了”的表情才是這樣。他恨不得上前去揪著老秦的脖子質問他為什麼要這樣做,仿佛這身花皮不是別人的,而是長在了自己身上一樣。
“為什麼啊,這麼霸氣的盤身龍,為什麼要洗掉呢?可惜了,可惜了……”曹亢的眼神開始渙散。
“為什麼?還不是為了能進個單位,拿份工資,有個醫保,以後能吃得上飯,看得起病?我當時去好幾家單位應聘,人家都有明文規定,不能文身。我沒辦法,想去醫院洗掉,洗一半就放棄了,後來找到人家單位的領導好說歹說,總算是給我開了個後門,讓我進去了。就因為這一身破龍,我在單位裏幹了這麼多年,連個副主任都沒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