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沒有故鄉的人(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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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慕容解放的電話是在前年夏天,我很意外,因為我們已經有很多年沒見了。他在電話裏說要從另一個城市坐火車來看我,讓我齋戒三日,沐浴更衣,早做準備。放下電話,我浮想聯翩。

起名字是一個大學問,從我上幼兒園開始,認識了無數個李濤、張軍、王海燕,把這些在我生命裏出現過的重名的人放在一起,都可以組成一個加強連了。如果上天賜予了一個特別牛逼的姓氏——比如說複姓,而你卻拿它來當禮拜天過,豈不是暴殄天物?慕容解放就是這樣的敗家子,他複姓慕容,名解放,讓人讀起來有一種就著比薩吃火鍋的感覺,那奇妙的感覺直達心底,無法形容。

當然,他可能也是無辜的。我們從他身上感受到的,是他父母對這個世界的滿滿惡意和嘲諷。

慕容解放是我大學裏繪畫社的朋友,畫得一手好油畫,尤善畫女子裸體,被稱作“工大第一才子”——按說這是一門多麼得天獨厚的手藝啊,但別看他在哥們兒麵前風趣詼諧,指點江山,屌得飛起,在女生麵前卻十分木訥,說句話都磕巴。他跟女生交流最沒有障礙的時候,就是在畫室裏麵對她們裸體的時候。

雖然他閱女無數,但秉持著一個畫家的職業操守,慕容解放從未跟任何一個模特兒有過一腿,讓我們又愛又恨。想一想,畢業以後一晃眼快十年了,我們隻在QQ和微信上聊過,他這次卻要興師動眾地來看我,卻不知道又是為何。

他到的那天,我去火車站接他,看到他從出站口走出來,我揮動雙手高呼道:“解放!”引得旁邊的人紛紛側目,我連忙快走兩步,唯恐發生什麼瓜葛。

解放扛著一個碩大的行囊,曆經十年的光陰,又重新站在了我麵前。時間的偉力仿佛在他身上沒有發生什麼作用,他給我的感覺一如之前,略微瘦削的身材、桀驁不馴的眼神,唯一明顯的改變就是原來那一頭風度翩翩的中分變成了精悍的毛寸。

許久未見,我很激動,想上去給他一個擁抱。他卻一把推開我,揪著貼在胸膛上的T恤衫說:“靠,濟南真熱。再來把孜然,我就能直接上桌了。”

我說:“太誇張了吧,你從哪來的這是?”

他說:“哈爾濱。”

我有些意外:“你怎麼從那麼遠的地方殺過來了?”

他沒有回答,而是問我:“有沒有齋戒三日,沐浴更衣?”

我點頭:“有,吃了好幾天蘿卜青菜了,今天剛洗的澡,換的衣服。”

“太好了,”他一把將帶著汗臭味的行囊扔給我,“快帶我去吃烤羊腰子。”

我說:“有這麼急嗎?”

“廢話,能不急嗎?我來濟南不就是為了吃你這一口嗎!”

經年未見,當年的文藝青年也變成了吃貨。回家簡單收拾一下後,我帶著他去了回民小區,找了一家比較正宗的燒烤攤。大塊沉甸甸的羊腰子烤熟了端上來,還嗞嗞冒著油,腥臊味和肉香味攪和在一起,像魔鬼似的挑動著舌頭深處的味蕾。慕容解放也顧不得熱,拿起一串來就咬了一口,燙得嘴巴都歪到耳朵根子上去了:“我操,正宗……”

我說:“你千裏迢迢地跑到濟南來,不是為了專門吃羊腰子的吧?”

慕容解放擱下手裏的串,嚴肅地看著我:“歐陽,你說的這句話已經嚴重地漠視了一條生命的價值。”

“啥?”

“你看這串羊腰子,用專業術語來說,叫白腰,用土話來說,叫羊蛋。在一隻羊的生命裏,隻能擁有一次羊蛋,這是它最珍貴的東西。它奉獻出了生命裏隻有一次的最寶貴的東西,難道不值得你花十幾個小時來跑一趟嗎?這是一種虔誠,這是一種對生命的尊重!”

我簡直要把剛喝到口裏的啤酒噴到他的臉上。吃個烤羊腰子,他還上升到生命哲學的高度了。再來兩串板筋,非跑步進入共產主義不可。我說:“咱說點實在的,行不?你說你從哈爾濱來,你去那幹啥去了?”

“去看了看老耿。”

“老耿?哪個老耿?”我回憶了一下,“哦,是不是上大學的時候繪畫社的社長?”

“是。”他點了點頭,又消滅了一串腰子。

我有些訝然:“你先去的哈爾濱,然後又來的濟南?”

“之前還去了昆明、重慶、成都,順江而下到了武漢、長沙、黃石、南京、蘇州、上海,然後坐船到了大連,又坐火車去了哈爾濱,最後從哈爾濱來到濟南,坐在這裏,陪你吃羊腰子。”

我已經是目瞪口呆:“我擦,放哥,你這是咋了?要周遊中國啊?不用上班了?中彩票了?”

“彩票沒中著,”他嘴裏嚼著腰子,輕描淡寫地說:“不過我確實是中獎了。”

—2—

慕容解放中了人生的大獎。

從沒什麼不良嗜好的他,在一次單位組織的常規體檢中,被查出了肝癌,並且是晚期。慕容解放聽到這個消息都蒙了,把自己關在家裏了兩天,然後去單位辭了職,把養老保險和公積金全都提出來,賣了車子和房子,拒絕了醫生提出的化療方案,然後開始周遊中國,準備在生命走到盡頭之前拜訪一遍散落在大江南北的所有的好友。

我聽完他的敘述之後啞然失笑:“解放,你丫不是在跟我開玩笑吧。”

“我就知道你不信,真是的,我還能拿這借口騙人?”他在褲子邊上蹭了蹭油手,從擱在地上的行囊裏翻出一張紙遞給我,“喏,看看這個。”

他遞過來的那一張皺巴巴的紙是醫院下的病情診斷書,上麵明明白白地寫著“肝癌、晚期”的字樣。我不禁失聲道:“怎麼會這樣?”

“醫生說我如果不配合治療,頂多還能活三四個月。哈哈,其實,三四個月已經夠用了,像我以前那樣,每天除了吃飯睡覺就是工作,一成不變,像電腦裏設定好的程序,就算是再活三四十年也跟一天沒有區別。”慕容解放抹了抹油膩的嘴唇,喝了口啤酒說,“幸好,我還沒結婚,要不然拖家帶口的,我肯定就死在醫院了。”

我不知道這個男人的思想到底經曆了什麼樣的蛻變,能夠讓他一邊吃著羊腰子一邊談論生死,仿佛生命之燭即將熄滅的人不是他自己,而是某個跟他完全無關的陌生人。我喃喃地說:“你不準備死在醫院,難道已經打算好了客死他鄉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