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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了那麼多別人的故事,這最後的時間留給我。
我想說一個關於自己的故事。
25號。
25號不是日期,25號是一個小姐的名字。
大學畢業後,我流落到了一個叫作錢江的小地方,有了第一份正式工作——在一家物流公司。雖然名義上說是管理階層,但也一樣出力流汗,吃大鍋食堂,住集體宿舍。
工作上的事情乏善可陳,幹的時間長了就覺得枯燥,幸好有同事老黃能給我們解悶。老黃姓黃,人也黃,每天一個黃段子逗得我們樂不可支。他是老油條,已經在公司幹了二十多年,不僅對於公司,對於當地的情況也比我們熟悉很多。
那天發完薪水,晚上幾個同事出去聚餐,最後都喝得醉醺醺的,結束後老黃又提議去娛樂一下,於是又去了本地小有名氣的“錢江娛樂城”。
我們點了個大的包間,水果、啤酒都上來了,接著就有人拿起麥克風鬼哭狼嚎起來,跟死了親爹似的。還沒過三分鍾,從門口魚貫進入一列小姐,挨個人身邊坐一個。昏黃燈光閃爍的KTV包間裏,除了死爹的狼嚎就是小姐故作嬌嗔的發嗲。
我邊上坐了一個小姐,二十來歲的模樣,臉上化著淡淡的妝,湊著不太亮的光線看上去還算得體。她倒不是很熱情,自己先坐那嗑了會兒瓜子,擦擦手對我說:“你是剛大學畢業的吧?”
“哦,是。”我點點頭,有些拘謹。
“嗬,我說呢。我就看你跟他們不一樣呢。”她笑了起來,貌似是因為猜中了我的身份而略微得意。我心說現在這大學生還不跟雨後的蛤蟆一樣,滿地都是嘛。
我也敷衍地笑了笑,跟她隨便聊了幾句。我問她叫什麼名字,她說叫她25號就行了。
“25號?為什麼不叫26號呢?26多順哪。”
“不是想叫幾號就能叫幾號呢,這都是店裏給排的。要是能自己挑號的話,我還想要88號呢。”
“88,發發,也太俗氣了吧。”我笑了起來。
“你知道88號是什麼意思嗎?這個號碼就相當於各個場的花魁,屬於最火的號碼。不過像我們這個娛樂城,根本就沒有資格加這個號,最大的也就是78號了。你要是想找88號,得去‘海濱不夜城’,那樣的場子裏才有這個號。”25號一本正經地說。
“這麼嚴格啊,聽起來還挺神秘的。拿88號的得長成啥模樣?”我有些好奇。
“漂亮唄。沒說的。”25號又嗑起了瓜子,一邊嗑一邊說,“能拿88號的,個個都長得漂亮,是真漂亮。要是上了電視,一點都不比那些明星差,好多大老板當官的想見一麵都得排隊呢,嘖嘖……誰要拿到這個號,一天掙的錢比我們累死累活半年掙的都多。”
我瞅著她說:“你長得也不醜啊,我覺得挺漂亮的。”
25號立刻放下嗑瓜子的手,抿了抿頭發,好像有點不好意思了:“是嗎?嗬……我就是皮膚不太白,小時候在家幹農活幹的。”
我問:“你哪裏人?”
“貴州的,窮地方。”
“哪裏都有窮人,哪裏都有富人。”
她想了想:“你這句話倒挺有道理的。”
老黃摟著個姑娘,把話筒遞了過來,非要跟我合唱一首《精忠報國》。我覺得在這種場合下唱這首歌太不協調了,就婉拒了他的邀請。我窩在沙發裏,感覺腦袋昏沉沉的,晚上啤酒喝得太多了。
“沒事幹了?”25號忽然趴了過來,附在我的耳邊說,“想不想玩個快台?”
我腦袋昏沉,眼睛都不願意睜開:“快台是啥?”
25號說了一句什麼,我沒聽明白。包間裏麵的噪音太大了,老黃正摟著小姐縱情高歌,聲音淒厲得跟他媽殺豬一樣。25號又用手拍了拍我下麵,我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已經有幾個家夥忍不住,拉著小姐出了包間。走廊一側有幾個房間,是專門留給性急的客人和小姐用的。進了屋子,褲子一脫,速戰速決,然後回來接著喝酒唱歌。這種不用出台而快速解決的方式,就稱作“快台”。
25號又伸出三根手指,在我眼前晃了晃。那意思很明確:快戰一次,三百大元。
我當時還沒過試用期,一個月才掙一千多點,這一下就出去三百,心裏實在有些舍不得。為了避免尷尬,我裝作隨意地笑道:“今天算了,出門的時候沒帶錢。”
“哪有出門不帶錢的,你騙我的吧?”25號低聲笑著對我說。
“真的,不信你翻。”我拍了拍褲子兩側的兜,然後把兜底掏出來給她看,全是一把零票。其實剛發的工資我都放在了褲子的屁股兜裏。
“喲,還真沒帶錢。”25號半開玩笑地說,“你說你一大老爺們,出門在外的身上連個錢都不裝,像話嗎?”
“那有啥,不帶錢出門又不犯法。”我也開玩笑地說。
“那萬一出個什麼事呢,到時候不怪麻煩的。”
“看你說的,能出啥事啊。這法治社會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的。”
“嗬嗬……真不愧是大學生啊,就是會整詞兒。我說,看你這樣子,不會還是個處吧?”25號笑著,惡作劇似的拍了拍我的敏感部位。
“那哪能啊,都什麼年代了。”我急忙蹺起二郎腿,心虛地說道。
“別裝了,我一進來,就發現你有點問題。”25號勾著頭,看著我的眼睛,“要不姐姐給你驗驗貨?算你回免費的,不要錢。”
我看著她戲謔的眼神,知道她是逗我玩的,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該怎麼搭話。這時老黃又湊了上來,一張嘴就帶著股子混合的煙味和酒精味:“怎麼著,看上俺家大學生了,聊得這麼投機?”
“我看上了人家,人家可沒看上我。”25號笑著開玩笑。
“嗨,感情這玩意兒是慢慢培養的嘛。我告訴你,你可得伺候好了,俺家這哥們有文化,可是個正兒八經的知識分子。”
“咋培養?這才第一次見麵。”25號又嗑起了瓜子。
“你這話說的。一回生,二回熟嘛,這得要磨合……”老黃嬉皮笑臉地說著,一臉的淫蕩。
當時還比較純潔的我實在受不了這種氣氛,再加上酒精上腦,頭疼欲裂,便起身告辭,先回去了。我出了娛樂城的大門,走在黑夜中路燈下的光芒裏,酒精的作用讓我感覺自己都要靈魂出竅了。
回到宿舍,洗了把臉才稍微感覺好了點,正要鋪床睡覺,宿舍電話忽然響了起來。我抓起話筒,心道這麼晚了,誰還會打電話過來。
“回到宿舍了嗎?”讓人有些意外,從聽筒裏傳來的竟然是一個女聲。
我問:“請問你找誰?”
“就找你。我的聲音都聽不出來了嗎?”對方笑著說。
“真聽不出來,你是……”
“真是貴人多忘事。剛才還跟我一起喝酒聊天來著,這一會兒就把我給忘了?”對方好像在提示我。
我思索了一會兒,脫口而出:“25號?”
“嘿嘿……”那邊笑了起來,“總算猜出來了。”
我奇怪地問:“你怎麼會有我宿舍電話的?”
“你那個姓黃的同事給我的,讓我打給你問問,安全回到宿舍沒,就是關心一下。他看你今天喝得不少。”
“嗬嗬,那真是謝謝了。”我也不知道該謝謝25號,還是謝謝老黃。
“行了,沒事了,你休息吧。”25號遲疑了一下,又問,“欸,那個,你不會真的還是處男吧?”
“呃……”我停頓了一下,馬上轉移了話題,“對了,你今天收入咋樣,做了幾個快台?”
“別提了,今天生意不好,本來指望你開張的。”
“那可真是不好意思了。”
“嗬嗬,沒事,你休息吧。我淩晨才能休息呢,晚上的客人能多點。以後沒事了可要常來照顧我生意哦,你要真是處男,第一次給你免費,第二次打五折。”她又甜甜地說了一聲“拜拜”,然後掛斷了電話。
我摸黑爬回床上,閉上眼睛,卻好久都沒能睡著。25號撩撥我的場景總是不聽話地閃現在腦海裏,讓我渾身燥熱。青春的荷爾蒙四處尋找著出口,想要噴薄而出,我把腦袋埋進枕頭裏,強行壓製著潮水一般的欲望。
一連幾天,我工作的時候總是有點魂不守舍,不知道中了什麼邪。老黃給我看麵相,笑眯眯地說:“你小子要發春了。”
“去你的吧。你以為誰都跟你一樣,永遠的性亢奮。”
“解釋,解釋就是掩飾!看把你給冰清玉潔的吧。大學生,食色性也,懂不懂?你有本事別找女人別吃飯!”
我心裏有點癢癢的,老黃的話還真是讓我心裏微波蕩漾,25號風情萬種勾引我的那一幕又在腦海裏回現。趁中午集體宿舍沒人的時候,我翻了翻來電記錄,鬼使神差地給她打了個電話過去。
電話“嘟嘟”地響了起來,我才想起來不知道該說點啥。
“喂。”在我還沒決定扣死的時候電話通了,25號的聲音傳了過來,略顯憔悴。
“是我啊。”我停了一下說道。
“知道。怎麼想起來給我打電話了?”她聲音裏透著疲憊。
“那天晚上你不是給我打了個嘛,我這屬於回訪。沒耽誤你休息吧?”
“沒有,我在看電視呢。”
“你白天不休息,晚上怎麼上班啊?”我沒話找話地說。
“昨天晚上我就沒接活。這兩天來好事了。”
“哦,這樣啊……怎麼你的聲音聽著不太舒服?”
“唉,別提了。今天真是觸了黴頭。有個姐妹要回家,我上午去火車站送她。回來之後一摸兜,錢包沒了。”
“在哪丟的?沒回去找找?”
“找什麼啊,肯定是在公交車上被偷的,我記得上車之前還掏錢來著。就那麼幾站路的工夫,說沒影就沒影了。你說現在的小偷,真是……”
我問:“沒丟多少錢吧?”
“錢沒多少,幾百塊錢吧,還有銀行卡什麼的,還得去掛失,就是麻煩。主要是錢包裏裝著一個吊墜,不值什麼錢,但那是我媽留給我的,現在也沒了。”
“去派出所報個案吧,興許最後還能找回來呢。”我安慰道。
“去哪報案都沒用,這種事丟了就是丟了,沒地方找去。算了,就當自己倒黴了。”
掛了電話,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腦袋裏會冷不丁地冒出一個想法:我要幫她把錢包找回來。
—2—
我問老黃,在火車站那條線上丟了錢包,還有沒有希望找回來。
“你的錢包被偷了?”老黃有點意外。
“不是我,是一個關係不錯的朋友。”我搪塞了過去,“你地頭熟,能不能幫我想想辦法。”
老黃沉吟半晌,說:“那行,你先別急,我幫你問問吧。”
兩天以後,老黃給我來了信兒,說打聽到了,火車站那條線歸當地一個外號叫“死人強”的人管。有小偷在站上或是公交車上摸了包,都得先給他交過去,再從裏麵抽份子。
我問老黃,能不能帶著我去見一見“死人強”。
老黃大驚,說你這不是找死嗎,這幫混社會的心狠手辣,什麼都幹得出來。
我說:“咱去不是找事的,就是去問問,這事能不能行。行就行,不行就拉倒。錢包裏麵的錢歸他,我就要裏麵不值錢的東西。”
老黃很為難:“兄弟啊,我也隻是通過朋友介紹的,我可沒跟這些人打過交道啊。”
我央求道:“黃哥,你人頭熟,你不幫我誰還能幫我。讓我欠你個人情嘛。”
老黃抽完一整根煙才說:“那行,我問問地方,帶你去見他。可有一樣,到了地方你得聽我的,少說話。事能成就成,不成咱就趕緊走,行吧?”
“行,我聽你的。”我點頭說。
在一處偏僻破舊的居民樓裏,老黃帶著我見到了“死人強”。“死人強”正坐在一個破沙發上,嘴裏叼著煙頭在跟五個人打保皇,旁邊還有幾個人在看電視。我們剛進門,就看見“死人強”伸手朝旁邊一個人頭上扇了一巴掌:“操!你個傻逼,都出這麼多牌了,還看不出來誰是保子?”
老黃趕緊遞上煙,叫了一聲“強哥”。
“死人強”接過煙,順手別在了耳朵上。抬起頭,他那一對吊三角眼裏擠出的眼神像剃刀一樣在我們臉上刮來刮去。
我終於明白為什麼叫他“死人強”了。這家夥刀條臉,麵容枯瘦,還泛出一股蠟黃色,看上去就跟死屍似的。不過左臂上文了一個怒目金剛,手持鋼鐧,倒是神靈活現,栩栩如生。
“你就是大順說的那個……黃哥?”“死人強”嘬著牙花子問。
“不敢不敢,你叫我老黃就行了。”老黃賠著笑臉。
“嗬,老黃。”“死人強”冷笑一聲,“說吧,找我什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