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28日
2012年6月29日。我第二遍告訴自己:車厘子,你給我記住,記住這一天。
讓我們把時間撥回到24小時之前。
那時候我覺得我的夢想應該是實現了。
這大概是我一年以來最幸福的一刻。這天是我來北京的第352天,我最終咬了咬牙,把一年的全部積蓄拿了出來,租了一套三室一廳。
中介小妹熱切極了,聲音清脆連貫,語速可以達到每秒鍾120字連發,她一直竭力說服我在合同上簽字,而我現在隻想看一看這個房子,我等待了一年的房子。
足夠打一場籃球的寬敞客廳,沙發上能躺上三個人。簡單的吊燈,白色的三角鋼琴,地中海風格的廚房和餐廳,椅子的角彎曲起來,像一個明亮的笑容。臥室的色調是暖的,窗簾的樣子也好看,前任主人留下的油畫架子懶洋洋地站著,綠蘿的氣味兒從窗台一直滲透到肺裏,浴缸也寬敞清透,足夠我坐在裏麵哼上半天不成調子的老歌。
隻是尋常人家的樣子,卻已經讓我知足得想哭。
如果你是我,你也會這樣的。
我是說,如果你和我一樣,也是個剛來北京一年的北漂的話。
一年之前我大四,想找個地方實習,被四通電話和一個夢想的許諾召喚到了北京。我和成千上萬的北漂一樣,還沒明白這是怎麼回事的時候,就投入了這座城市洶湧的人流。夢想是什麼?對我來講挺模糊的,在想明白自己要什麼之前,我已經躺進了陰暗潮濕濡臭的地下室,哄著蟑螂,晃悠著吱嘎吱嘎作響的床,憧憬未來。
其後漫長的歲月裏,我們都要住在一種叫作隔斷間的房子當中——隔斷這東西顧名思義,就是把一整套房子以木板切割成無數個小房間,每個房間配置木門、劣質球鎖,單獨出租,一個小房間就叫作“一戶”。
客廳中間打一道牆,又變成了兩戶;主臥和大次臥可以賣到高價,不打隔斷。廚房剪掉水管,也分割出來一家。
陽台也可以住人,那是我的第二個家,我住了整整八個月。夜裏風從南邊來,就倒頭向北睡,風向變了,就換個方向。下雨了,就聽一夜排水管的轟鳴,這其實很不錯,像大自然的聲音。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它的氣味兒,門外就是廚房,終年沒有人收拾廚房,30多個人每天都在用它。那八個月裏,我總是起得非常非常早,腐爛的臊甜氣每天都準時把我叫醒,我在幹嘔裏爬起來,迎著冉冉升起的太陽,幻想明天會好起來的樣子。
那時候整套房子是一個四室兩廳兩衛,總共隔成了22戶,每一戶大的10平方米,小的5平方米。除了主臥、次臥,其他的房間被叫作陽隔、陰隔。所謂陰陽,指的是帶不帶窗子,帶窗曰陽,不帶曰陰。不帶窗戶的房子還能住人?不怕的,這些都是在地下室曆練過的主兒。
當然,也有人把陰隔裏麵裝上所謂“內窗”,就是對著房子內部開一扇窗,至於它的作用,自然是給人一點心理安慰,並且能讓房價貴上50元。這和陽光空氣沒有一毛錢的關係。這每一戶的房租呢,每月為700~2100元,每年上漲50~100元。我現在的家,就是這個樣子。我可以一直睡,一直睡,隻要不開燈,這房間裏永遠是黑夜。
赤貧和暴富,是會刻在骨頭上的。之後不論經曆過多少次河東河西,或多或少,你都能看出來。早年乞討過的企業家,你永遠都會看見他的謹慎和狠辣;落魄貴族呢,哪怕窮得隻剩下屋簷上的一捧雨,也是注定要珍藏與欣賞,生怕別人占了去。
至於我,在這之後漫長的歲月裏,我開始往身上灑各種氣味兒、各種調性的香水,住各種各樣溫馨甚至奢華的房子,可是那腐爛的氣味兒一直一直出現在我的夢裏,出現在我最得意和最落魄的午夜。
有時候我甚至很驚恐地覺得,那股腐爛的臭氣是我的守護神,它無比肮髒又無比慈悲,在每次繁花似錦和黑雲壓城的時候,潛入我的夢裏,讓我在幹嘔中醒來。它一直在告訴我,在所有的順境和逆境裏,努力生活,憧憬未來。
這就是我們這幫人的居住狀況。我們愛北京的天安門,我們愛北京的地下室。我們懷揣著青春與夢想,懷揣著畢業證,從祖國的四麵八方噴湧而來,我們毛茸茸的腦袋塞滿地鐵,叫患了密集恐懼症的人膽寒。
這個我們裏麵自然包括我,包括我的發小伊莎貝拉,包括李晝,也包括比我還忙還窮的另一個女“屌絲”,小白。
小白是我的第一個房客,來北京比我還晚。她讓還住在隔板間裏的我感受到了當房東的滋味。遇見小白的那天晚上,她拎著一個蛇皮行李袋,臉盤白皙,夜色中可見度很高。她沉靜溫柔,講話略有點兒緊張,在小區門口繞了三圈,還是找不對地方,分不清南北。我下樓接她,她告訴我說,她是一名導遊。
進了我那狗窩一般的“暗隔”,她在黑洞洞的屋子裏看上一圈。我做好了森嚴的戒備,等她來發問。冰箱、洗衣機、房錢、各類費用,這一切的一切,我都已經給她準備好了解釋。
果然,她張張嘴,有點兒擔憂地發問了:“我今晚沒地方住了,所以,我可以住在這裏嗎?”
……可以,太可以了妹子,我要是說不行,我就是壞人了。
給你講完這些的時候,親愛的,我和小白已經湊合過了半年。她陪我做飯、看房,和黑中介吵架,我陪她討薪、要賬,拉著她從不靠譜的旅遊公司走掉,來我所在的公司上班。今天我們又一起經曆了一個小時的時間轉了三次地鐵,回到了地處西二環的家裏,憧憬明天。
“終於——可以——告別這裏了——”我栽歪在咯吱亂響的上下鋪上,盯著髒兮兮的天花板,陰陽怪氣地大聲喊。
“車厘子……你真的租啊,會不會有點兒貴?”小白小心翼翼地問我,都已經跟我住了半年了,她還是老樣子。
“當然租,難不成我還等一輩子啊。要是什麼都怕,那就什麼事兒都做不了,”我衝著上鋪吼了一句,“你放心,雖然我沒什麼錢,也沒什麼背景,但是隻要在北京一天,我沒餓死,也不會讓你挨餓。”
小白沒吭聲,安靜地點了點頭。我隨手拍了拍她的腦袋。
明天我們就有大房子可以住了,三室一廳,兩個帶浴霸的浴室,有落地窗,有廚房,140平方米,幾近奢侈。終於定下來了。雖然付出的代價是從西二環搬到了北六環。雖然押上了整整一年的積蓄做周轉,可我還是很喜悅。
這對我而言,不僅僅是一套房子,而是一個宏大計劃的開始——烏托邦公寓計劃。
我最初的想法是找一群誌同道合的朋友,一起分擔房租,一起生活,不再像隔斷間那麼冷漠,而是成為一個其樂融融的家。我們互相幫扶,最好還能一起做點兒事業。都是流浪在外的人,能夠彼此擁抱著取暖,就能抵抗這個城市龐大的空虛和寂靜。
想做這件事的另外一個原因是小白,她不像我,她那麼內向和柔弱,麵對拖欠工資的主兒,連大氣都不敢出。跟在我身後,抓著我的胳膊小聲說讓我別吵了。在烏托邦公寓待久了,她的北漂之路,應該就不會那麼辛苦了。沒錯兒,我想保護她,就像十年前伊莎貝拉保護我一樣。
那時候的伊莎貝拉是我的同桌,麵對可恥的班主任和可笑的同學,她張開手臂,橫刀立馬地擋在我麵前,叫罵著一些頗具創意的方言。那一刻我好像看見了神明。我一直渴望有一天,我也可以成為別人的神明。
這點兒小心思我沒告訴伊莎貝拉,也沒告訴小白。
作為我的室友和最回頭客的房客,小白很快就睡熟了。我有點兒壓抑不住成就感,折騰了很久才睡,在這八平方米的四壁黑暗的小客廳裏,喜悅一直高漲,都快要淹沒天花板了。走廊的光打進隔斷板上歪歪扭扭的小窗子,照不亮這個我們住了大半年的渣滓洞,卻能照亮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