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的狂歡(1 / 2)

夜的狂歡我說我今天晚上可能不會回來了。盡管沒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可我仍然能夠想到他已經躺在床上了。我站在客廳,看到陽光掠過屋簷,漫過窗子,曼妙的午後時光將逝。我彎下腰,看到柔和光線裏有無數灰塵在跳舞,呼出的氣流讓它們像海浪那般翻滾起來。窗外,尋光望去,槐樹濃密的枝葉隨風輕搖,陽光穿透綠蔭在閃爍,明暗耀眼,宛若珍珠。小風來了,晶瑩的珍珠也輕盈跳躍。我在樹影裏的那屢屢陽光中遺失了,忘記自己還在等待回應。心中泛濫的暖意緩和了偶爾刺眼的光線,緩和了開始模糊的世界。我有些暈眩,覺得周身在無窮變幻的光影裏消失了。我眼睛有些生澀,轉而又變得濕潤了,恍惚中有好些光點在房間肆意遊走。強光導致了幻覺,我閉目養神,又看到它們在眼前跳躍。天色已經昏黃,本來街上還有飯後散步的閑人,此刻喧鬧聲也都漸行漸遠。暮色侵襲,我看著他緊閉的房門絲毫沒有動靜,心裏有些煩躁。就故意踱著步子,地麵發出沉悶的聲響,好讓他知道我還未離開。昨天晚上,我也是早早就躺下了。那是個漆黑的夜。沒有月亮,連星星都藏匿了。窗外夜遊的鳥兒俯衝下來,凝固的夜空突然變了顏色,點點燈火在遠方的朦朧中搖曳,催人安眠。我睡著了。但也許還醒著,那是初睡欲醒的間隙。這時候,她來了。邁著歡快的步調。手裏牽著風箏,一直跑。多年來我總是重複這同樣的夢境,如此真切,我不禁惶惑,仿佛在那個黃昏初次與她相見的時刻就已經帶她回了家。那是個女嬰,嘴裏含著奶嘴,躺在荒野的河道旁,我見到她的時候,她已經死了。她自己當然不會知曉,河水倘若漲高,她也會隨之遠去。在後來的日子裏,我也有在想。不。孩子是不會死的。死可能會潛伏在我們之間,隱匿在街道的轉角,或是緩步而行的道路上,從繚繞的發梢不經意間溜走,和暗夜裏的每寸肌膚接吻。但不會在孩子身上現身,不會在死了的軀體上再彰顯淫威。她還活著。她可能就在牆角的洞穴裏與蛇鼠寄居,也可能在屋頂的蛛網裏和蜘蛛共眠,或者是在回憶的相冊裏,隻為到了深夜尋找時機潛入夢境裏。在深夜的角落裏,她為了不發出聲音總是惦著腳尖走路,可是依然有窸窣的聲響,輕微的呼吸。那一定是她。她在撿拾小麥,收集甘露。她也會長大,死去的人也會成長。我上次見她時,她還在咿呀學語,如今已是滿地亂跑的小姑娘了。春天來了,雨水滋潤著她的臉蛋,微風給她紮了兩條馬尾,春泥為她鋪好柔軟的泥土,讓這個沒鞋的孩子不至於紮傷腳掌。她拿著狗尾草編成的草兔子向這邊跑來了。她愈來愈近,我就醒了。我嗅到一股濃烈的酒精味道,其實那味道實在是不存在的,但多年來我已了解,那氣味是在提前告訴我他將要回來了。在暗夜的光景裏,在濃鬱的氣息裏,我看到他踏過街道,走過房屋,那充滿血絲的眼睛裏有種沉鬱的神色,酗酒過後他頭疼腦脹的臉龐都快扭曲變形了,他急促的喘息裏有種狂躁的力量。他那搖晃的腳步突然止住了,走到路邊,撒了一泡尿。他手扶著街邊的屋牆或是樹木,免得摔倒。他顫顫巍巍,如同夢遊,借著街道旁房屋微弱的燈光,又向無邊的黑夜走去。我用力吹了氣,那氣味幻化成的影像便化為青煙,無影無蹤了。我找來耳機,聽起了音樂。音樂並沒有阻礙視聽,我的感覺每當這時總是異常靈敏。因為我知道他要回來了。清新悠揚的旋律在悄無聲息的等待中仿佛化為實體,將我環繞。我注視著眼前的夜色,好像看到了時間在房間裏踱步,在鏡子裏照見它那紅潤的麵容,它悄悄流逝與窗簾摩擦發出輕微的聲響,有時候,在鋼琴上我也能看到它站在琴鍵上跳躍。所過之處,那腳印裏還有丁香般彌久不散的氣息。好像有人跟我說過歲月不息,現在我就能感受到光陰在暗夜裏漫過牆壁,從門縫裏溜走。在夜色中,我聽到他推門的聲音,門是緩慢的開的,但他似乎用了很大力氣。他沒有開鎖,因為他知道等他回家的門一直虛掩著,燈盞也從未熄滅。他走進自己房間,坐在床邊,不再言語。充血的眼睛無神的望著房間的某個角落,似乎在尋找什麼,但事實上他並無意那麼做。他腦袋微微的搖晃著,衣服上還有回家路上不小心摔倒的塵土。(我眼前幾乎已然浮現他的這副模樣了。)他口幹舌燥,想要喝水,就把已經備好的熱水壺提起。他顯出很吃力的樣子,因為在倒水的時候,我聽到他手一直在顫抖。醉意產生了錯覺。他鬆手了,水壺掉在了地上,好在沒壞,我並未聽到內膽破碎的聲音。他彎下腰,想要扶起,稍不留神,卻差點栽倒在地上。“你不要管了。”我說,“快睡吧。等會我會去扶起來的。”他或許聽到了。脫了鞋,躺在床上。低沉的呼吸轉而平穩了。一切都過去了麼?不。隻有我明白,在他那安靜的醉意裏還蘊藏著可怕的力量,空氣裏暗流湧動,蓄勢待發,不安的怒氣散不盡他是睡不著的。我聽著舒緩的音樂,歌聲如訴。黑暗的星空突然綻裂了,一束白光撒下。耀眼過後一位少女出現在了那光束裏,她優雅的走來,聚光燈的焦點追隨著她的腳步,她頷首低眉的問我可否共舞一曲。我答應了。我聽到他也坐了起來。他低沉的囈語被音樂掩埋了。這時候我已經跟那少女起舞了。他站了起來,嘴裏說著汙言穢語,要把心中的怨氣泄散,一吐為快。而在我的房間裏,僅一牆之隔,音樂由低緩轉而激昂,舞步開始淩亂,身體輕微扭動變為劇烈起舞。他也最終失控,咆哮著,決堤的洪水將理智淹死。他狂亂的跺著地麵,叫喊聲嘶力竭,抄起椅子就向衣櫃砸去。而我的舞會也進入了高潮。音階急速升降,音符狂亂跳動,情感跟隨著律動升騰至狂歡的禁地。我飛速旋轉,身體在空中變形,拉伸,仿佛在某一瞬間抵達了不可觸摸的可怕之境,又迅速返回,一直舞動到失去知覺,失去感應,失去自己。他酒瘋發泄殆盡,躺在床上消停了。而我的舞曲也接近尾聲。我們都精疲力竭。鎂光燈熄滅,少女在離我而去。很快她就同夜長眠了。我醒來時已經是下午了。他還在睡著。客廳裏,擺放著他昨晚砸壞的衣櫃和椅子。大概是在我熟睡時給搬出來了吧。椅子散架了,用不成了,衣櫃也被砸出了窟窿。我還站在他門前,等待著。他也許還睡著,他酩酊大醉後總要睡上幾天的。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他的房間隻有他打鼾的聲音,我心灰意冷。但我心裏還存有僥幸,為了製造假象。我把門使勁拉開,頓了會,又重重推上,然後不發出任何聲響,躡手躡腳走回了自己屋子,靜靜躺在床上了。後來我睡著了,夢見他焦頭爛額,到處找我,就醒了。深夜,萬籟俱寂,人們都睡了。隻有我一人在聽他那抑揚頓挫的鼾聲如交響樂般在夜色裏平穩的滑動。有時我也能聽到他磨牙的聲音、吞咽的聲音、咳嗽的聲音。當他覺得不適,想要翻身時,我就屏住呼吸,留心傾聽他是否有醒來的征兆。但他從未醒來、他睡眠質量很好,不像我總是失眠。天色已經微亮了。我忘了關窗。我身體冰涼,頭發濕漉。深秋清晨凝重的濕氣已在我的睫毛上凝結成霜。我成了冰人了。早起的鳥兒停佇在窗前的槐樹上。噓。別吵。他還在睡著。我也要睡了。那麼。晚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