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攝影機下的婚禮(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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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青鬆一頭灰色硬發,像所有硬發質男人一樣,他臉上的皺紋深深地陷入皮膚之中,就好像有一把刀子在他臉上無亂切割過一樣。這會兒,他站在校長室的窗子前,茫然地看著窗外,他的目光顯得焦灼而憂慮。亞熱帶的春天來得很早,雖然還隻是三月,但校園裏的植物已綠得油亮油亮的,就連周圍的空氣都仿佛被染綠了。學校操場上,孩子們成群結隊地在玩耍,他們穿著軍裝,手中拿著自製的玩具手槍。這個小城的孩子們這段日子喜歡把自己打扮成一個軍人。這同剛剛結束的那場戰爭有關。那場戰爭誕生了無數的英雄,所有的報紙、電台和電視都在連篇累牘地報道前線的英雄,這些英雄現在是孩子們崇拜的偶像。從管理出發,學校是不喜歡孩子們舞槍弄棒的,但即使管理得再嚴,也很難禁止學生帶著槍棒來學校。曾經收繳了一批,可沒多久,孩子們身邊又藏了一支玩具槍或一把刀子。開始還偷偷摸摸,學校一鬆勁他們就變得明目張膽了。有兩個孩子從校長室的窗下跑過。他們剛才還在模擬機關槍發射的音響,但到了校長室窗下他們都安靜下來,他們看到了窗內校長的目光十分陰鬱,那張嚴厲的臉顯得心事重重。他們跑去的時候,不時回頭張望,就好像他們發現了什麼奇怪而可怕的事物。

張青鬆來到辦公桌前,把一張攤在上麵的報紙小心地折好,放入一隻印有“為人民服務”語錄的破舊的牛皮公文包裏。他打算立即去一趟省城,找到自己的女兒張小影。

現在他坐在去省城的夜行列車上。列車在寂靜的曠野中行進,它單調而清脆的轟鳴聲聽起來像一支安眠曲。很多旅客在自己的座位上睡著了,他們睡著時那麻木的臉像嬰兒一樣軟弱,顯得十分愚蠢,有幾位頭像啄米的雞那樣在不住地點動,有幾位則無恥地流著口水。車廂十分擁擠,連走道上也站滿了人,有的甚至站著睡著了。總是這樣,這個國家最大的特色就是人多,所以我們不在乎在戰爭中死幾個人。張青鬆渾身疲乏,他很想如坐在對麵的那兩個人,美美地睡一覺,但他的焦慮早已把他的睡意趕到九霄雲外。他索性把目光投向窗外。窗外一片漆黑,零星有幾點燈火一閃而過。雖然什麼也看不見,但他仿佛看到了窗外的群山和土地的模樣,仿佛聞到了土地散發出來的清涼氣息。這種感覺讓他覺得飛奔的列車就像一隻在大地上爬行的渺小的蟲子。

站在走道上那個戴眼鏡的中年人注意到張青鬆手中的公文包。公文包的拉鏈已經壞了,那張省報露出了一角。戴眼鏡的中年人看上去是個精力充沛的人,他有一顆碩大的頭顱,眼睛很亮,臉上布滿了那種生瘡後留下的硬硬的疤痕。照他的樣子似乎不應該戴一副眼鏡的,這麼一個粗人怎麼會戴一副眼鏡呢?可他偏偏戴了副金絲邊眼鏡,並且鏡框特別小,配在他那張寬大的臉上,讓人覺得就連他的眼珠都沒有遮住似的。這個人這會兒感到很無聊,他顯然需要找些事兒消磨時光。他看到那張報紙,就說:

“同誌,可不可以看看你的報紙?”

戴眼鏡的中年人聲音宏亮,中氣十足,張青鬆被嚇了一跳。見那人目光炯炯地看著他,張青鬆才知道那人是在同自己說。張青鬆還沒來得及有所反應,那中年人的手已經伸到了他的公文包裏,迅速地抽出那張報紙。他看著張青鬆驚愕的表情笑嘻嘻地說:

“我看一眼。”

張青鬆對這個人很反感,這世界上總是有這種沒禮貌的無恥的人,但他已沒有辦法阻止這個人了,他沒有理由把報紙要回來,那會顯得太小氣。他打心裏不想給人看,他不想任何人看到這張報紙,他知道人們看了報道後會有什麼反應。

那個中年人看完後就發出長長的“嘖嘖嘖”聲,那是發表感歎的前兆。果然,那人就發表起高論來,他說話時慷慨激昂的樣子就好像他正站在萬千人群麵前演說。

“這些報紙真他娘的無恥,宣傳這種東西,簡直沒有一點人道主義。一個花季少女怎麼能愛上這種男人?他是個英雄沒錯,但都癱掉了還有什麼用?他已經不是個男人了,那玩意義兒一定也廢掉了,嫁給這樣的人不等於是活守寡嘛?政府宣傳這種東西,讚美少女的獻身精神,那是誤導……”

中年男人的每句話都像子彈那樣擊中了張青鬆的要害,他的臉一下子變得蒼白,耳根發燙,額頭冒出些許虛汗。他很想把報紙奪過來,但他忍住了。他閉上眼睛,心裏祈禱此人安靜一點,不要再繼續這個話題了。事與願違,列車上的人聽到中年男人的議論後,他們的頭像烏龜那樣伸長,落在中年男人手中的報紙上,他們的脖子拉伸得又細又長,幾乎到了極限。

有人看了報道後對中年男人的看法不以為然,“你以為這個女人天真啊,這個女人不會天真的,這個女人這麼幹一定有她的目的,可能是想出風頭。女人們大都喜歡出風頭,她們為了上報紙上電視可是什麼都幹得出來的。不要上女人的當,你以為她真的會同那個癱了的英雄結婚啊,不會的,她們可都是些投機分子。”

中年男人見有人答他的腔,一下子興奮起來,終於找到可以釋放他過剩精力的事兒了,他和那人爭執起來。他說:

“你怎麼說起女人來這麼尖刻,好像你吃過女人大虧似的。”

那人被中年男人說得啞口無言。中年男人很得意,又說:

“我可不會說女人的壞話,我他娘的就是喜歡女人。”

周圍的人臉上露出鄙棄的表情,看來這個外貌醜陋的家夥是個色鬼,他們不屑和這樣的人說話。當然他們也意識到他們說不過這個外貌醜陋的家夥。中年男人見沒人再跳出來,多少有點失望。他打了個長長的哈欠,同時收起了報紙。

中年男人有著機敏的洞察力,他把報紙還給張青鬆時,發現張青鬆呼吸急促,臉色也不對頭,蒼白中透著黑色。他就把興趣轉移到張青鬆身上,他問:

“你怎麼了,病了嗎?”

張青鬆長長地歎了口氣,說:“沒事。”

中年男人說:“你的氣色這麼差,是不是暈車了?你要不要暈車藥?我這裏有。我雖然不會暈車,但我總是帶著暈車藥,這樣我見到像你這樣的人就可以積點德。我他娘的簡直是個活雷鋒,可就是沒有一家報紙給我宣傳一下。嘁,他們隻知道報這種事情,有病!”

張青鬆痛苦地閉上眼睛,他不打算同這個人說一句話。他聽到火車的聲音這會兒悶聲悶氣的,好像火車正行駛在水底。他懷疑火車可能進入了一個山洞。

2

醫院設在一個安靜的山穀裏麵。這是一家軍隊開設的醫院,主要是為軍人服務的,同時也對一定級別的官員和有社會地位的人士開放。進出醫院的人不是很多,因此顯得有點冷清。

幾個月前這裏出了一樁新聞,引來了不少記者。各式各樣的記者都有,有情緒亢奮的,有為眼前這一事件而熱淚盈眶的,也有明顯打不起精神純粹是為了寫一篇報道應付了事的。這些記者分別來自報紙、電台和變得越來越紅火的電視台。不管他們有著怎樣的心情或來自哪家新聞單位,這些人總是顯得大大咧咧、滿不在乎,臉上大都有一種救世主般的神情。人們很難搞清他們為什麼有這種表情,隻不過天長日久,大家也就習慣了,覺得記者似乎就該是這個樣兒。

熱鬧是在前一陣子,這幾天醫院已平靜如舊了。

住在醫院的病友們喜歡坐在病房向南的走廊上曬太陽。這家醫院是新建的,設施足夠現代化,牆壁白得晃眼,一塵不染。病人們的神態並不無精打采,相反,他們充滿生機。他們的樣子有點像關在籠子裏的困獸,有一種精神無法消耗掉的既亢奮又無聊的勁兒。倒是那些醫生大都神情木然。病人們雙眼望著遠方,看東邊群山在陽光下所呈現的深褐色,看遠處道路上零星的人群過往。

大約九點鍾光景,病友們看到一個身材單薄的女孩出現在遠處的道路上,看她走路的樣子,病友們就認出那是張小影。其實也用不著辨認,即使閉上眼睛他們也猜得出這會兒來醫院的人必定是張小影。他們知道張小影是從城市東麵的一所中等專科師範學校來的,從學校到這裏要轉好幾次公車,先是512路,然後是9路,再換32路。張小影走路的樣子很特別,別人走路時兩隻手是一前一後地擺動,但她卻是兩手橫向小幅甩動,這使她看上去有點天真爛漫的味道。張小影一邊走,一邊看掩映在綠色叢中的醫院。這會兒,天上有幾隻鴿子在盤旋,它們發出悅耳的叫聲。病友們看到她的臉上露出孩子般的愉快的微笑。雖然還是早春,但因為趕路,她的小鼻子有幾粒細微的汗珠子,這令她看上去像一個還沒發育完全的少女。鼻子上的汗珠子是她的特征,病友們發現隻她要一運動,最先出汗的必定是那裏。

一會兒,張小影就走進了醫院。由於醫院太安靜,腳步稍重一點就會在走廊引起回響,幾乎每個來這裏的人都會不由自主把腳步放輕。張小影走得尤其輕,她走路的樣子簡直像傳說中飄浮的女鬼——當然這女鬼一定是美麗和好心腸的。走廊的南側是一大片草地,上麵灑滿了陽光。這時候,張小影身後響起一個快樂的聲音。是有人在叫她,“張小影”三個字說得字正腔圓。叫她的人名叫劉亞軍。劉亞軍雖然是南方人,但能說一口標準的普通話,嗓音渾厚且有磁性。病友們知道她迷戀他的嗓音(她有一次對病友們說,她是因為聽到他的聲音才注意他的,她最初喜歡的是他的聲音)。張小影聽到叫聲,並沒有馬上把頭轉過去,而是側耳傾聽,就好像空氣中殘留著美妙的餘音。一會兒,她才突然轉向劉亞軍,並給他一個燦爛的笑容。

劉亞軍正坐在輪椅上。他看起來還是蠻陽剛的,理了一個板寸頭,臉型硬朗,目光明亮而熱情。劉亞軍盯著張小影的臉,似乎在辨析著她的表情。病友們看出來了,張小影今天的笑容有點兒勉強。

他問:“出了什麼事嗎?”

她說:“沒有啊。”

劉亞軍的臉已經沉了下來。他是個敏感的人,脾氣暴躁,反複無常。這一點病友們早已領教過了。病友們知道劉亞軍等會兒一定會盤問張小影的,如果張小影心中真有事,是無法對劉亞軍隱瞞的。一點兒也隱瞞不了,劉亞軍有一雙銳利的眼睛,他總是能發現別人是不是在撒謊。張小影來到劉亞軍的輪椅後,推著他向病房走去。一會兒,他們消失在走廊的盡頭。

走廊上這會兒空無一人。醫院一如既往地安靜,剛才張小影和劉亞軍的對話像是在空氣中打了個旋渦,一轉眼就不著痕跡。沒過多久,病友們聽到樓上傳來吵罵聲,他們猜測那一定是劉亞軍和張小影在吵架,不過他們對此並不感到奇怪,他們吵架已不是第一次了。這對新聞人物似乎天生有一種引人注目的氣質。

病友們都朝樓上擠,他們可不想錯過看熱鬧的機會。他們有點看不慣劉亞軍,認為劉亞軍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多麼單純的女孩子,並且是個死心眼,有這樣一個女孩喜歡他,劉亞軍應該好好珍惜才對,可他總是對她動粗。這家夥太笨了,他總有一天會把她打跑的。

病友們都是在前線負傷的,他們受傷的程度不同,可都是貨真價實的英雄,他們也希望有女孩來愛他們,但他們的運氣顯然沒有劉亞軍好。天知道這個叫張小影的女孩為什麼偏偏喜歡上了劉亞軍。病友們覺得張小影或多或少有點特別。張小影和劉亞軍好可不是為了出風頭——這一點這些英雄都看出來了。希望和一位英雄結成伴侶的姑娘不是沒有,但那些姑娘的目的不是他們,那是一些狡猾的女孩,在媒體前出足風頭後,就會把他們拋棄。張小影顯然不是這一路,她是一個死心眼女孩。病友們在背後都叫她為“死心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