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愛與恨同等強烈(1 / 3)

1

張小影的母親早已回老家了,現在兒子一般由張小影帶著去學校,這樣張小影可以照顧他。有時候兒子會提早從學校回來。兒子回來後不進院子,他總是和劉亞軍保持著距離。兒子不聲不響獨個兒在溪水中玩,捉一些小魚或蝌蚪,等待張小影下班,然後一起回花房。

兒子長得越來越像劉亞軍了。兩年前,張小影給兒子離了一個小平頭,當他們從理發室回來時,劉亞軍有一種恍然如夢的感覺,好像那一刻有一個更小的劉亞軍從他身上分離出去來到了張小影身邊。兒子高而平直的額頭,那臉型,那硬質的短發,幾乎同劉亞軍一模一樣。這一刻,劉亞軍才明確地相信,這孩子確實是他的骨肉。他感到奇怪,這個發現是那麼突然,為什麼以前就沒有發現呢?難道是他的主觀改造了他的眼光?當他確認這孩子是自己所生時,心頭湧出一股柔軟的情感。但一切為時已晚,他發現他根本沒法接近兒子。兒子時刻在提防著他,就好像他時刻擔心著劉亞軍會給他莫名的傷害。兒子十分懼怕他,有一回他把手搭在兒子肩上時,兒子的身體顫抖起來。對兒子的這種反應,劉亞軍不知怎麼辦,他沮喪地發現他到現在都沒有學會做一個父親。他不知道這孩子腦子裏在想什麼,他很難同兒子交流,當他單獨同兒子在一塊時,雖然他不著邊際地說了很多,可兒子總是忐忑不安。這樣努力了幾次後,他對兒子產生了一種憤怒的情感,他開始討厭兒子這種悶屁模樣。隻有在他和張小影吵架時,兒子才會對他產生一點兒情感反應。那時候,兒子會毫不猶豫地站在母親這一邊,並用仇恨而驚恐的眼光盯著劉亞軍。劉亞軍對此很不高興,他對兒子有了一種複雜的情感。

這個院子看上去大不如從前了。院子的圍牆斑駁龜裂,黑糊糊的就好像被火烤過一樣。花房也因為年久失修而變得破舊了。花房東邊的屋子已沒了人住,因為汪老頭死了。汪老頭死得很突然,死的那天晚上他喝了不少酒,在院子裏還唱了一段戲(他死前那陣子特別興奮,精力充沛,看上去像有使不完的勁),但第二天他再也沒有爬起來。他在床上安詳地睡死了,看上去沒有一點兒痛苦。這些年,劉亞軍最大的感受是:一個人活得越久,就越會感到世事無常。

世事無常啊。這幾年,這個國家的變化實在太大了。現在什麼東西最牛?是經濟。現在這個國家的每個人都在想著如何發財致富。這個社會早已有了關於英雄的新的標準了,他們就是那些一夜暴富的人。而劉亞軍他們早已悄悄退出了曆史舞台了,除了親朋好友,幾乎沒有人記得那場戰爭中的犧牲者和英雄了。張小影也不再是政協委員,很自然就不是了,沒有什麼人為的痕跡,是這個社會氣氛不再適合她參與政治了。發生的這一切就好像馬克思所說的完全是社會發展的客觀規律使然。

劉亞軍現在都不敢上街了。街上到處是五顏六色的商品,這些商品令他顯得蒼白無力,他總覺得那些商品在嘲笑他的寒酸。對這個國家的大多數人來說,生活正在變得越來越好,但劉亞軍和張小影的情形恰恰相反,他們的生活越來越拮據了。政府每月發放給劉亞軍筆撫恤金在八年前是一個大數目,足以讓他們過上相對富裕的生活,由於近幾年物價飛漲,撫恤金卻沒有增加,這筆錢剛夠他們日常開銷。生活就是這樣,他娘的沒有公平可言。

要用錢的地方越來越多。這個夏天過後,兒子將成為一個小學生。張小影一直在為兒子上學的事操心這事。她想讓孩子上好一點的學校,但上好學校要交納一大筆讚助費,可她和劉亞軍的積蓄早已用完了。

天快黑了,張小影還沒有回家。劉亞軍在心裏罵道,他娘的,她現在越來越神出鬼沒了。她現在脾氣可大了,動不動就要罵我,好像我欠了她一屁股的債似的。她辱罵我的樣子像一個真正的潑婦。要說欠債,也許我確實欠了她,憑良心說,她這一輩子不跟我的話一定會過得更好。但劉亞軍也不是好惹的,他認為她沒有權力這樣對待他,因此他們老是為一丁點的小事吵架,甚至彼此動手。自從他們不睡在同一張床上以來,張小影的身體突然間變得堅硬了,就好像她的身體裏麵埋上了鋼筋,變得好鬥了,她總是在劉亞軍麵前肆意發泄她身體裏麵的憤怒,起初劉亞軍還讓著她,後來他也就不客氣了。他們倆老是糾纏在一起,那樣子就像一對連體嬰兒,看上去還有那麼一點相親相愛又相互仇恨的味道。他們雖然扭打,但誰也不真正打傷對方,最多也就是起點烏青或擦傷點表皮,直到他們筋疲力盡,然而摟抱在一起相互流淚。隻有在那種時候,劉亞軍混濁而喧囂的情感才會平息一點。

劉亞軍搖著輪椅朝小溪邊走去。兒子在認真而投入地捉小魚,天色已完全黑了,兒子像是被黑暗融化,成為模模糊糊的一團。劉亞軍希望兒子能發現自己已在岸邊,但兒子一直沒看劉亞軍一眼。他的視線投向很多個方向,就是不投向劉亞軍這邊。

劉亞軍問:“捉到什麼了?”

兒子的身體靜止了片刻,又開始忙他自己的事了。他沒把頭抬起來,他也沒回話。

劉亞軍又問:“你媽呢?”

兒子把手伸進了一個石洞裏,大概他發現洞裏麵藏著小魚或蝦米。

兒子假裝沒聽見,沒同他說話。劉亞軍見兒子不死不活的樣子,一股無名的怒火就湧上心頭。他的目光銳利地盯著兒子,俯身從岸邊撿起一塊石頭,他很想砸向兒子。他想象石塊落入水中濺起巨大水花的情景。最終他還是忍住了。

他向學校方向望,學校已淹沒在黑灰色的天幕中。他決定去一趟學校看看張小影究竟在幹什麼。

2

肖元龍終於沒有成為一個作家。這八年當中,他沒發表過任何作品。那次他在一省級雜誌上發表作品就像是他的一次早泄,雖然也有快感,但過後給他的是滿懷的沮喪和失落。當然他不會甘心,他一直在努力。他寫他大量的稿件,但這些稿件沒有發表的機會。他對那些投寄往全國各地但一無消息的稿件有著許多心痛的比喻:春天的時候,他把稿件比如成櫻花,在他身邊時,它們豔麗飽滿,一旦離開了他,它們就馬上枯萎了(這個比喻隱藏著一種自憐自怨的情懷);在冬天的時候,他把稿件比作落地成泥的雪花(也許他隻能想得出這種常用意象),他覺得稿件的命運就像這些潔白的天使落入凡間的命運。每當這種時候,他的心中充滿了哀傷和不平。人生是多麼不公,多麼荒謬!他認為一定是什麼地方出了差錯,讓他這些心血之作成為櫻花或雪的命運。

肖元龍現在幾乎不同人交往了。過去同他交往密切、還同他鬧出不少閑言碎語的林喬妹,因為她丈夫調往省城,離開了這個學校。他依舊單身,住在學校的宿舍裏。他還在教體育。這個學校的校長已換了幾任,但哪一任校長都不喜歡他。他的臉上因此有一種倒黴相,眼睛也變得賊溜溜的了。同事們大都不尊敬他,連那些學生也要欺侮他。在體育課他若訓斥學生,那麼在半夜時分,他宿舍的屋頂就會片瓦不留。他感到世態炎涼,覺得自己就像那位在人世間倍受煎熬的曹雪芹,心中有一種曠遠而悲壯的情懷。

但是有一個人,肖元龍還是喜歡交往的,這個人就是張小影。這裏麵既有一種同病相憐的心態,又有一種至少可以在張小影麵前保持些許優越感的心理。同張小影比,他受的苦算不了什麼呢?張小影麵對的才是大苦難。

他一直在觀察張小影,張小影表麵上沒有大的變化,那張故作嚴肅的臉會不時流露出一絲天真來,但他還是洞察到張小影平靜表象下蘊藏著的激烈衝突。張小影在單位裏很克製,給人埋頭於教育事業的形象。她在教育上確實很賣力,她教的班在全縣統考中總是名列前茅。但教育上的成功掩蓋不了她內心巨大的失落感。誰能不失落呢?她失去的太多了,政治地位的消失,經濟上的拮據,生活的勞苦,誰遭遇這一切都會不平的。每次見到張小影,不知怎麼的,肖元龍會湧出一種幫助她的衝動,哪怕是資助她一點兒錢也好。但他知道張小影是不會接受的,張小影在肖元龍麵前,總是端著架子,好像她現在還是個名人,還是個政協委員。不過,肖元龍一點也不生氣,他生很多人的氣,但不會生張小影的氣。

肖元龍沒有成為一個成功的作家,但他還是擁有高出一般人的洞察力的。一天,他不由自主來到花房。他一直對張小影和劉亞軍的生活很好奇,對他們近十年的婚姻生活充滿了窺視欲。他們的婚姻看起來好像比正常男女還要牢不可破,這是多麼神奇!

這天,肖元龍在花房附近,在隱蔽的角落,目睹了劉亞軍和張小影相互扭打的情景。那是一種奇怪的扭打,兩具原本沒有生氣的肉體在那一刻好像被什麼東西激活了,顯得激情澎湃。他看見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張小影,這個張小影任性、固執、粗野、蓬勃。這個發現讓肖元龍久久沒法平靜,他從這個場景中體味到張小影身體的不滿足感。她這是在發泄啊!就是在這一刻,他有一種窺見真相的快感,同時心裏充滿了對張小影的同情。

一個靈感在肖元龍回家的路上降臨了。在靈感降臨時他停住了腳步,然後他突然加快了步伐。以前怎麼沒有想到呢?張小影就是一個好題材呀,她的身上可以挖掘的東西實在太多了太豐富了。他要采訪她,把她寫出來。那一定會是一個動人的故事。他已經想象到全國人民讀這個故事淚流滿麵的情景了。

然而,事情沒有那麼簡單,他找了張小影幾次,張小影隻給他冷笑。張小影在他麵前常常像一扇密不透風的門窗。但肖元龍認準了這個題材,他不管張小影同不同意都打算寫。張小影不肯接受采訪也沒關係,他是個作家,他可以想象和虛構。他很快寫完了張小影的故事,像往常那樣謄抄了三份,投寄到不同的報刊或雜誌編輯部,然後耐心地等待回應。這次等待他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來得平靜。以往的等待是心浮氣躁的,這回,他有一種寧靜如水的感覺。

肖元龍沒有等到編輯部的回應,卻等來了張小影。

那是一個夕陽如血的黃昏,老師和學生們早已離去,與孩子相伴的那份喧嘩不複存在,人去樓空後的校園相當寂靜。肖元龍以為學校裏隻有他一個人了,他獨自在校園裏散步,心裏麵有一種自憐自艾的情感,仿佛全世界隻跳著他那顆寂寞的心。這時,張小影出現在他麵前。

“聽說你在寫我?”

“是的,我已經寫好了。”

“他們說你已投了稿?”

“是的。”

“沒有我簽名,他們是不會發你的文章的。我接待過很多記者,我知道其中的規矩。”

肖元龍沒弄明白張小影找他的目的。他注意到張小影的臉上並沒有往日的嘲弄,看起來很認真,很堅定,難道她想阻止他發表嗎?張小影要求給她看一看他寫的稿子。他問,你為什麼要看?她說,你不是寫我嗎?我得看一下,我會給你提供素材的。他明白的,她終於答應接受他的采訪了。

第二天,她找到肖元龍,她直截了當地說:“你寫得不好。你這是瞎寫。不過你寫的東西還有一點基礎,我打算讓你寫寫我。已經好久沒有人采訪我們了,人們已把我們忘記了。我們現在生活得不好,我希望人們能再度對我們感興趣。如果你要寫,你就要好好采訪我,照我說的寫。”

張小影的話有點咄咄逼人,很刺耳,肖元龍感到不舒服。不過他沒有介意,如果換了別人這樣說,他早已用更加刻薄的話語回罵過去了,但他對張小影是寬容的。

肖元龍意識到張小影這段日子都在考慮這事。她想借此改變自己的處境。她的生活實在太難了。如果他寫的文章真的對她有幫助,他求之不得。他希望自己的文章能感動全國人民,使全國人民再次想起他們。

肖元龍說:“我盡力而為吧。”

“希望你好好寫,照我的要求寫。你知道全國人民會對我的故事感興趣,你寫好了你就會成大名的,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倒黴。”

張小影說話這麼不客氣,肖元龍還是有點受傷的。他在受傷的時候,往往沒什麼功擊性,他訥訥地說:

“好吧,我好好寫,但你必須說真話啊,那種假話套話我可寫不來。”

“可以。不過,你要寫我是有條件的。我了解過行情,像我這樣的名人故事讀者是非常歡迎的,你如果寫得好你可以賺到不少錢。那錢就你去賺吧,我沒意見,但你必須先付我一筆錢,算我接受采訪應得的報酬吧。我提這個要求也不是敲你竹杠,因為我需要這筆錢,我兒子要上小學了。現在一切都是市場經濟,要想到好一點的學校去讀書,必須讚助一筆錢給他們,否則沒門。可我和劉亞軍早已沒有積蓄了。”

關於給錢這事,肖元龍爽快地答應了。他想,他就是不采訪她,也願意出這筆錢。她實在過得太苦了,他願意幫助她。

接下來的一段日子,肖元龍和張小影詳談了幾次。肖元龍雖然覺得張小影並沒有完全說出真相,可還是認為她談得比較坦率的,他掌握了不少好材料,他相信憑這些材料,他完全可以寫一部出色的長篇報告文學。

肖元龍很快就把文章寫了出來。寫好文章的那一刻,他顯得神采飛揚。這是一次酣暢淋漓的寫作,他有一種在天上飛的美妙體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有快感。那一刻,他覺得自己不但有一個天才的腦子,而且連身體也好像一下子長出了肌肉,變得年輕了,有力量了。他興致勃勃地把文章交給張小影。令他掃興的是張小影讀完後並不滿意。張小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