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黑色窗簾的縫隙中透出幾縷光線使黑暗的房間顯得更加深不可測。原來這房間掛的是百頁窗但劉亞軍決定呆在房間裏不再出門後他把百頁窗換成了黑色的窗簾。黑暗中的物件在微弱的光線下若隱若現就好像那些光線是一雙雙柔軟的手正在撫摸房間裏的事物。房間裏充滿了陰濕的澀味那是中藥大小便和體腺混雜的氣味。房間在花房的北側陽光從不照射進來但從窗簾縫隙中顯現的光線變化還可以猜度屋外陽光的強度。已經有一年多了,劉亞軍呆在這個房間裏麵,日子變得漫長而安靜,他有一種自己鑽入了海底幻覺。如果說人生是海的話,那他就在海的最底部,最底部的東西可能是垃圾,也有可能是經過了風化後產生的新的物種——那可能算得上海洋的精靈。我坐在黑暗中但我什麼都看得見,我看得見我想看到的一切,我就像一隻退入殼中的寄生物,已不想再看了,我已看夠了這世界的一切,我要閉上眼睛,我閉上眼睛就能看清楚一切,看清楚我的成長我的戰爭我的愛人還有我的痛苦與恐懼。春天到來了,這個房間有了一些刺激皮膚的氣流,他的臉上長滿了痤瘡。
張小影現在不經允許不能進入他的房間。他有時候一天不理她,她就是敲破房門他也不理她。她說,你這樣會餓死的呀。但他就是不想理睬她。他不會餓死,他有幹糧,如果肚子餓了,他可以吃餅幹。現在,他和張小影用一根繩子相連。繩子的一頭在他的床頭,在他的右側,他隻要舉起手就可以拉動它。它的另一端連接著一隻鈴,一隻像學校上下課的鈴。他拉動繩子,就會鈴聲大作。他覺得這根繩子真是一個偉大的創造。這根繩子代表著他的意誌,當繩子拉響,他看到他的意誌像電波一樣發射到了房間之外。張小影不管在幹什麼,她就會匆匆趕來。他隨時可以拉動它,每次他拉動它時會有說不出的快感,就好像他拉動的是整個世界,這樣一拉世界就會圍著他打轉。當然,他不會總是拉動它,這有點像做愛,你隻有壓抑自己,那種快感才會更加強烈。
隻要他願意,就能看到他想看的一切。黑暗的房間就像一隻巨大的複眼。他在房間裏鑽了許多孔,隻要把這些孔打開,他就能看到張小影在幹什麼。張小影投影在地上的影子很像一隻飛翔的蝙蝠。通過影子在陽光下拉長縮短的形狀,他就可以猜到她在幹什麼。她的影子看上去還是那樣挺拔、勻稱。這一點真的令人驚奇,她經曆了那麼大的磨難,看上去卻並不那麼顯老,並且她身上依舊有一絲孩子式的單純氣質。對有些人來說,日複一日的沒有回報的付出是足以消磨一個人的意氣的,更不要說是苦難了,但對張小影來說,她好像從來沒有意識到苦難這檔子事,就好像她早已知道人生就是這麼回事,就好像她一出世就懷有對塵世的達觀看法。她怎麼會有這樣的忍耐力呢?她的這一稟賦看起來像是與生俱來的,好像她天生是那種人生楷模,有著驚人的吃苦耐勞的品質。這讓他嫉妒,讓他心中湧出莫名的不平,他感到她的這種人生態度是對他的絕妙諷刺。
生活越來越拮據了。也許是因為生活的擔子實在太重,也許張小影自己對未來也失去了信心,現在她像劉亞軍一樣在路上撿一些諸如廢紙、鋼筋、可樂罐、塑料等破爛回來,然後賣給那個破爛王以補貼家用。隻是她這麼幹時總是遮遮掩掩的,一點都不坦然。她把這些破爛藏在一隻籃子底下,上麵用幾本書或一張報紙遮住。她不想因為撿破爛而有損一個人民教師的形象。她知道劉亞軍一定能觀察到她的行為的,什麼事都逃不過這個偵察兵的眼睛。她非常後悔把他鎖在北屋,導致他呆在黑暗中不肯出來。他的脾氣總是這樣臭,一點道理也不講。有一天,她在門外對他說,劉亞軍,你出來吧,你不要生我的氣了,你瞧我也在撿破爛了,過去是我不對,你出來吧,我們一起去撿破爛。但黑屋子裏不會發出任何聲音。她已想盡了所有的辦法,都沒能把他從黑屋子裏弄出來。
收購破爛的那個人來得越來越勤了。劉亞軍根本不用看到那個破爛王,隻要看到他的影子,就知道他來了。他的高大的影子透著這個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男人的氣息。見到地上出現兩個人的影子,劉亞軍就會變得煩躁不安。他們的影子在地上變幻,有時候兩個影子一跳一跳的,一副鬼鬼祟祟的樣子,有時候他們的影子就會糾纏在一起,讓人浮想聯翩,有時候影子又會老半天一動不同,好像他們成了一座相互注視的雕像。他的幻想就會在黑屋子裏像花朵那樣開放,他感到黑暗突然變得擁擠起來,像是要把他擠扁。這時,他就會拉動繩子,鈴聲大作,兩個影子一片慌亂,慌亂的影子在地上變幻出雜亂無章的圖像,就好像一塊巨石把平靜的水麵砸得水波大作。劉亞軍臉上露出得意的笑容,他感到繩子的威力或者說威嚴,感到他們就像是繩子係著的兩隻木偶。
張小影知道鈴聲響過她可以進入劉亞軍的房間了。在房門開啟的一刹那,黑暗的房間明亮了起來。劉亞軍坐在黑色的窗簾下,臉上有一種古怪的笑容,他的腳下有一灘黃黃的液體。這就是他拉響鈴聲的理由,他便溺了,他需要她來幫他收拾幹淨。他這樣做已有一段日子了,起初她還為他擔心來著,以為他的病加重了,連大小便都控製不住了呢。後來她才明白他其實沒病,他這是在懲罰她。隻有當他認為她的行為不合他的心願,他才用這種方式懲罰她。
“你幹麼要這樣呀!你這樣究竟是什麼意思?”張小影生氣地問道。
“我看不過去,鬼知道你們在幹什麼!”
“你害不害臊,你是不是希望我給別的男人幹。”
“我看不過去,你們鬼鬼祟祟的。”
張小影突然生氣了,憤怒是那麼洶湧澎湃,她都控製不住自己的怒火。她發過誓,不同他生氣的,可還是失控了。她抓住了他的頭發,拚命地扯拉。她哭喊道:
“你為什麼要這樣,你把我當什麼人了,我如果想亂來也不會找一個破爛王呀。”
劉亞軍“啊”地叫了一聲,說:“你放開我,否則我就不客氣了。”
張小影說:“你想打我你就打吧,反正你也不是第一次了。”
劉亞軍沒等張小影把話說完,就“啪”地打了她一個耳光。他吼道:
“你他娘的找死。”
張小影的臉上像是被火灼傷了似地疼痛,她想也沒想就還給了劉亞軍一個耳光,眼中有一種既迷亂又堅強的光芒。他們又相互對打了一會兒,兩個人的頭發都散了,直喘粗氣。這時,劉亞軍感到有一股暖暖的鹹鹹的東西流進了他的嘴裏,他用手背擦了一下,滿手背都是鮮血。他的鼻子出血了。不知道為什麼,這段日子他的鼻子動不動就要出血,他擔心他的體內是不是有了什麼病變。他看了一眼張小影,張小影臉上也有了瘀青。
張小影見到血就慌了神。她愣了一會兒,就哇地哭了出來。她哭得驚慌失措,她哭得充滿歉意。她想,他有這樣的想法怪不得他,他實在太可憐了。
劉亞軍冷酷地看著張小影,現在他已不會跟著哭泣了。張小影拿起紙巾,擦劉亞軍鼻子上的血,她的雙手在不住地顫抖。
一會兒,她開始替劉亞軍擦洗下身。他們倆都有點平靜了。劉亞軍有一段日子沒擦洗了,身上有一股渾濁的酸澀的味道,這氣味有一股子陰氣,好像來自另一個世界。張小影有點想要嘔吐。劉亞軍敏感地捕捉到張小影的反應,他說:
“我早就告訴過你,你是個苦命的女人。”
她沒吭聲。他說的對,她確實是個苦命的人。
“其實你可以拋下我不管的。過去他們把你當成聖人,你不能拋下我,現在他們早已把你忘了,你可以拋下我不管的。”
這種時候,劉亞軍會從她的角度考慮問題。她卻從來不說一句話。她不想說這種話,不想讓這種想法在她的心裏萌芽,然後茁壯成長。如果她順著這個思路往下想,她會感到更加痛苦。
“你隻要離開我,你就會有好日子過了。”
張小影好像並沒聽到她的話。她的沉默令人迷惑。他搞不清這個固執的女人真實的想法。也許她根本沒有想法,根本就是一個白癡。他心頭酸酸的,有些憐憫她。
每次吵架過後,劉亞軍的內心總是充滿了不安,他的耳朵就會高高豎起,在黑暗中傾聽張小影的一舉一動。他擔心張小影真的聽從他的話離他而去。她的沉默可以從不同的角度去理解,沉默之上存在著各種各樣的可能性。他傾聽著,想知道張小影是不是在收拾行李。確實有一次,在他們吵架後張小影真的收拾衣物想去娘家住些日子,但幾小時後,她還是背著行囊回來了。她不忍心離開他。他聽到張小影在梳頭,他想象了一下張小影光潔的額頭,然後聽到張小影推著自行車出門了,他鬆了一口氣,張小影去學校上班了。
2
肖元龍有事沒事總喜歡往傳達室跑。雖然他那些投出去的稿件一般來說是杳如黃鶴,但他還是會忍不住往傳達室跑,查看有沒有自己的信件。他總是在郵遞員到來前早早地等在那裏。當郵遞員把一疊信或報紙遞到傳達室門衛的手上時,肖元龍的眼珠子就會跟著老頭的雙手打轉,眼神有一種貪婪的光芒,就像一個叫花子見到了一隻剛燒熟的紅燒肉。傳達室老頭把信和報紙放到桌子上,肖元龍就會撲過去,查翻。當然,他不會有什麼收獲。每當這時,他的臉上會浮現一種深深的失落感。他這個德性,連傳達室老頭也有點看不起他,煩他了。有一回,肖元龍和老頭吵了起來。老頭話說得就難聽了,肖元龍非常生氣,發誓不再去傳達室。但第二天黃昏降臨的時候,他還是遏製不住來到校門口,等待郵遞員的到來。肖元龍為自己這種行為感到悲哀,他發現他的思想根本控製不了他的行動。近來,他還出現另一個毛病,就是控製不了自己的語言,總是說出一些他本不想說的話。他感到自己似乎老了,多麼可怕呀,好像還沒有做過什麼事,卻已是快五十的人了。眼看著這輩子就要過去了,他不禁仰天長歎。
有一天,肖元龍在傳達室看到一封從省報寄來的信。信很薄,不像是退稿信。他非常激動,以為可能是稿件錄用通知,他原本萎靡的精神一下子振奮起來,就好像禾苗在久旱後遇到了一場甘霖。他的手向那信伸去,他激動得都有點兒站不穩了,不但手顫抖得厲害,連腿也跟著顫抖。可是收信人不是他,這信不是寫給他的,而是寫給張信影的。他的心涼了半截。不過,他還是把信取走了。他像一個正人君子一樣走在校園裏,內心卻有一種做賊的感覺。他對這封來自報社的信非常好奇。他來到一個無人的角落,他忍不住拿著信,對著太陽照,試圖知道裏麵的內容。
他沒能看清裏麵的字。陽光不足以穿透厚厚的信封,信的內容依舊在黑暗中。他有一種把信拆開的欲望,最終還是遏製住了。他清楚他這樣對著太陽偷看信已經不對了,拆信就更是罪過。他在心裏其實是討厭自己這麼鬼鬼祟祟的,他狠狠地給了自己一巴掌,罵道:
“你他娘的清醒一點。”
他從角落裏出來,又成了正人君子,他打算把信交給張小影。
路上,肖元龍猜想,張小影可能避開他直接在同報社聯係,她對他的文章失望了,她可能想讓一個記者來采訪她。這封來自報社的信可能是這種努力的結果。這樣一想,肖元龍就有了一種被冷落的感覺,還有一絲嫉妒。他在心裏罵道:
“他娘的,你以為記者會比我寫得更好,他們可隻會說假話,沒有人比我更了解你了。”
肖元龍自以為已洞悉了她的內心世界。他認為她之所以這麼有韌性,這麼吃苦耐勞,這麼矜持,是因為她有著自己的盼望和信念。這些年來,她其實時刻在等待著人們再度關注他們,她堅信這一天最終會到來的。她幻想著有一天她和劉亞軍再度成為新聞人物,她到處去做報告,講述他們的辛酸而動人的故事。這就是她這麼多年含辛茹苦、守身如玉的理由。
“所以,她總是把自己當成聖女,並像聖女那樣要求自己。這樣她將來如果再次引起關注,她就可以毫無羞愧地在台上作報告。”肖元龍在心裏說。
肖元龍這麼想有他自己的依據。有一陣子,他總是在采訪她,她講得很多。話講得多了,難免會控製不住方向。肖元龍好奇心比較強,他什麼都要問,在他的主導下,一次,張小影談起了她和劉亞軍之間的性事。這個話題把肖元龍的感覺給引出來了。自從肖元龍成為一個笑料以來,已經沒有女人來愛他了,可他在這方麵有著不懈的熱情,有時候不得不靠自己解決問題。當張小影談論她和劉亞軍之間的性事時,他的身體突然變得緊張起來,有一種想要把自己毀滅的欲望。談話的氣氛一下子詭異起來,他感到了張小影的變化,她說話的聲音像是被什麼堵住了似的充滿肉感。這變化一定同她身體的欲望有關,她一定想什麼人折磨她一次,把她弄得體無完膚。瞧,她呼吸都急促了。肖元龍昏了頭,有點控製不住自己了。他先是用眼睛傳達他的想法,他的眼睛紅紅的,眼光肆無忌憚地把張小影的衣服剝了個精光。後來,他站了起來,抱住了她。他感到張小影的身體打了一個激靈,然後就軟了下來,他以為得計,可就在這時,張小影的耳光落在了他的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