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園(1 / 3)

1.在電線杆下產生的幻想

一排電線杆通向光禿禿的山嶴。山嶴裏有一個水庫,電線杆就是為這水庫鋪排的。村子裏人原本指望這些電線杆能給他們帶來光明,但水庫的發電機組沒發出一度電來,所以電線杆沒派上什麼用場。村裏人拆除了電線,卻讓電線杆留著。因為電線杆是這個村子惟一同現代化這個詞有點瓜葛的事物,他們覺得電線杆帶著一些共產主義氣息。電線杆排得非常整齊,立在田野上,像一支等待檢閱的軍隊。古巴喜歡坐在電線杆下,他也像村裏人一樣喜歡電線杆,因為這些電線杆總把他帶往遙遠的地方。這些電線杆是水泥做的,它們沒有生命,它們雖像樹一樣伸入泥土,可它們不會長出葉子來。它們充實、有力,永遠體會不到饑餓的感覺。

古巴發現,在不遠處的電線杆下,聚集著一群孩子。他們對著電線杆在指指點點。古巴眯眼看了看,電線杆上麵有一隻像黑色風箏那樣的東西,一會兒,他才認出那是一隻烏鴉。大地上看來沒有什麼食物了,這些天,村子裏不斷有烏鴉不祥地盤旋著,讓村子裏的人很煩。因為烏鴉的盤旋讓他們感到更加饑餓。烏鴉張一張嘴,叫一聲,他們的肚子也跟著咕嚕嚕地叫一聲,好像是烏鴉把他們的肚子掏空了一樣。古巴想,那隻落在電線杆上的烏鴉要麼是死了,要麼是飛不動了,否則的話,見到這樣一群眼裏射著饑餓光芒的孩子,它一定會受驚嚇,然後遠走高飛的。

一個孩子想爬到電線杆上去抓這隻烏鴉。但另外幾個孩子卻拉住了他的腿。他們顯然都想得到那隻死了的或垂死的烏鴉。一會兒,電線杆下麵發生了一場混戰。但孩子們實在沒有什麼力氣,沒打多久,他們便軟弱得像一支支蚯蚓那樣蜷縮在地上,甚至連粗氣都喘不動,而是像浮出水麵的魚那樣,張著嘴巴。但他們的眼睛依舊貪婪地盯著電線杆上的烏鴉,好像這會兒他們的眼睛變成了嘴巴,正在吞噬那隻黑色的東西。

如果是一棵樹,那該有多麼好。樹一棵一棵立在那裏,井水不犯河水,永遠不可能為了一點點食物而扭打在一起。它們隻需要把根深入泥土就可以了。泥土下麵溫暖而甜蜜,就像媽媽的乳房。古巴感到泥土下麵似乎冒著熱氣,就像那裏媽媽正在做一些白白的粉嫩的麵包。古巴的鼻子上頓時充滿了香氣。這時,古巴真的覺得有一股熱氣從自己的腿上升了起來。他的目光落在腳上,他吃驚地發現他的腳這會兒正深陷在泥土裏。他突然感到一陣驚慌。他努力地從泥土中拔出腳來。但他的腳好像真的生了根似的,不能動彈。他好不容易才把腳拔出來。古巴仔細研究了一下自己的腳。那雙腳讓他感到陌生,好像那腳突然有了自己的生命。古巴感到有點害怕,他有點擔心自己的腳會長出根須來,他會變成一棵真正的樹。

2.充滿了圖畫和詩歌的村莊

光明村裏已沒有一棵樹。村子裏的樹早些年都用來造水庫了。那時,柯大雷支書發明了一種可以運送泥土的木頭車子,於是叫村裏人把樹砍了做車子。現在整個村子光禿禿的,那些依舊埋在地裏的樹根在每年春天的時候會長出些嫩芽,但沒多久就被村子裏隨處可見的牲畜吃得精光。村子裏的房舍高矮不一,有的考究一點,有的則非常簡陋。那考究一點的房子像城堡那樣聳立著,而那些簡陋的房子立在一邊,像城堡的衛兵。如果從高處看,村子裏的房舍也算是錯落有致,亂中有序的。裸露著的光明村看上去白得十分耀眼。這是因為這一帶的山上盛產白石灰礦,村裏人隻要拿著桶去山上撿幾塊,再加上水伴和,就製作成了可以粉刷牆壁的石灰漿。光明村總是十分潔白。

油漆匠柯大雷做了村支書後情況發生了一些變化,村子的牆不再潔白,而是畫上了五顏六色的圖畫。油漆匠柯大雷革命成功後被派到城裏學習了一段日子,回來後就開始改造光明村。從城裏回來,柯大雷變得深沉無比。他的上衣胸袋上插著兩支鋼筆。村子裏的人覺得這是十分不得的事情,村子裏的人從來沒見過插兩支鋼筆的人,認為柯支書學問一定大得不行了,他們看柯支書的眼光就有點異樣,就好像柯大雷支書是下凡的文曲星。柯支書到光明村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牆上作畫。

開始的時候村子裏的人不知道柯支書攀援在牆上想幹什麼。開始,村子裏的人以為柯支書是老毛病複發,又想幹油漆活。因為柯支書從城裏回來後不太喜歡說話,所以村子裏的人也不敢多問。不久,柯支書在牆上畫出了第一幅畫,是朵無比巨大的向日葵。村子裏的人對此不感到奇怪,因為柯大雷支書曾是個油漆匠,他以前也喜歡在家具上麵畫些花草鳥蟲。後來村子裏的每一麵牆上都畫上了圖畫。這些畫主要內容是:冒著白煙隆隆作響的機器,建在半山上的水電廠,飛入雲端的高樓大廈,還有宇宙飛船,火箭,衛星等等。柯大雷畫好這些畫後,滿頭滿身都是油彩,他也沒有擦洗就背著手在村子裏轉了一圈。顯然,他對這些畫十分滿意。這些圖畫充滿了工業氣息,使小村子有了一種夢幻般的光暈,整個小村看上去像是一個巨大的舞台。

村子裏的人走在畫滿圖畫的街巷上就有了一種異樣的感覺。他們都覺得生活就像做夢一樣。他們從這些畫中嗅到了遙遠的共產主義社會的氣息。這讓他們的心中湧出了無限幸福的感覺,他們覺得生活一下子變得不再平常,甚至有的人走路都有了舞台上的作派。有一個叫亞哥小夥子,完全變成了一個戲子。亞哥今年還隻有十九歲,從小迷戲,雖然不識一個字,卻能把整出戲都唱下來。村子裏的人認為亞哥喜歡演戲同他母親有關,因為他母親解放前是個巫婆,自稱能和靈魂對話。亞哥的母親能同時讓十個鬼魂附在她身上,然後她就學著鬼魂生前的樣子說話,據說神態動作同鬼魂生前一模一樣。村裏的人都有點敬畏亞哥母親,雖然亞哥母親很久沒再跳大神,但村子裏的人見著她還是覺得她身上有鬼氣。亞哥現在走在村子裏,嘴裏模仿著舞台上的鼓點,板著腰,端著架子,嗆嗆嗆嗆地就出來了。他的眼睛顧盼生輝,和平時判若兩人。有時候,他還像花旦那樣走路,翹著蘭花指,口中噫呀,柔情似水。村子裏的人都覺得亞哥有點女裏女氣。有人認為亞哥這個樣子是搞封建,告到柯大雷支書那裏。柯支書沒理這個事。

村子裏的人本來以為柯支書畫好圖畫後不會再攀援在牆上了,但事實是柯支書又開始在牆上幹起另外一件事情。柯支書開始在那些圖畫邊寫字。字寫得非常大,像人那樣大,但看上去結構比人複雜多了,那些字像是有兩三個人糾纏在一起打架。村子裏隻有五六個人識字,其餘都是文盲。文盲們見到字就成了啞巴,這使那些識字的人很得意,他們高聲地朗讀起來。沒多久,那些文盲也都會念了。那些原本在文盲們看來纏糾在一起的構造複雜的字,現在慢慢拆解開來,就好像這些字原來有一根繩子捆著,繩子解開後,發現就這麼幾撇幾橫。這樣,過了幾天,村子裏的文盲們終於念出一個完整的句子,那是領袖的語錄:我死了以後有我的兒子,兒子死了,又有孫子,子子孫孫是沒有窮盡的。讀出這樣的句子,村裏人都有點震驚,為自己發出的聲音震驚。他們沒想到他們的嗓子突然發出這種文縐縐的聲音。其實他們也沒去想內容,聲音此刻是他們捕獲到的惟一的內容。聲音塵嘯而上,通向天堂,雖然聲音早已消失,但他們感到其餘韻依舊在空氣中纏繞。他們又讀了幾遍,那確實是一種節奏明快的聲音。其實他們平時說話也是這樣一種節奏,但他們說話時沒有文字,他們說話時文字不會在他們眼前舞蹈,不像現在,他們讀著那些字,那些字像是有生命一樣跟他們擠眉弄眼。他們為自己的聲音迷住了。他們讀著牆上的字,突然感到自己和從前不一樣了,仿佛有一個新人從他們身上鑽了出來,他們的眼睛閃閃發光,腰板也比以前挺直了。柯支書寫在圖畫邊的字越來越多。後來他們又讀到他們看不懂的莫明其妙的句子,如:思想製造的鋼鐵通向溫暖的未來。村子裏的人不知道這些話是什麼意思,每個字都認識,但就是不懂。後來還是亞哥告訴他們的。亞哥說,這是詩歌,這是柯支書寫的詩歌。

村裏人對柯大雷會寫詩也沒有奇怪,他們知道領導幹部不但能說會道,而且一般都善於寫詩。領袖在柯大雷這樣的年紀早已寫出了大氣磅礴的詩句。雖然柯大雷支書不能和領袖比,但村裏人發現柯支書走路的樣子和揮手的樣子很像領袖。柯大雷揮手像領袖一樣軟綿綿的,很隨意,就好像他麵前的群眾是一堆鵝毛,他如果用力揮,他們都會飛起來飄到天上去。柯大雷走路的樣子無聲無息,符合他沉默寡言的個性。並且,自從城裏回來後,柯支書不喜歡說話,但天天口中念念有詞,村裏人都聽出來了,那是領袖的詩詞,還有一些別人的詩詞。現在村子裏的人都知道,能發出好聽音節的但聽了也不一定明白的話就叫詩詞。 等到牆壁上每一幅畫的旁邊都寫上字後,村子裏的人都學會了斷文識字。這實在是一個奇跡,可以說是掃盲工作的巨大成功。光明村曾經辦過掃盲班,但效果沒有這麼好。那會兒,光明村的人一見到字就頭痛,就好像那些字像蟲子一樣鑽進他們的腦子,把他們的腦汁都吃掉了,使得他們一片茫然。現在,柯支書把字寫得這麼大,並且每個字都那麼幹淨利落,就像解放軍肩上的機槍大刀,那些字的光芒完全把你震懾,然後你就記住了,就好像不記住這些字,機槍大刀會變成槍林彈雨進入你的胸膛。

亞哥學得比誰都快。如前所述,亞哥原是個喜歡演戲的文盲,但現在他迷上了柯大雷支書的詩歌。開始的時候,亞哥並沒顯示出特別的天才,但後來亞哥對村裏人說,那些字活了起來,有的向他招手,有的對他唱歌,把他的腦子和身體完全貫通了。他還說,每個字的後麵都有一個美妙的舞台,而那些字是台上表演的演員。村裏的人都知道亞哥喜歡演戲,他這樣比喻是想讓人們注意他的這個特長。但後來,村裏人漸漸明白亞哥真是個天才,他無師自通認識每個字,隻要柯大雷支書寫出一個新字,亞哥都能猜出字的讀音和意思,並且都對。亞哥還對柯大雷支書的詩有非凡的領悟力,有一天,亞哥指著理想的聖水澆灌大地,到處都是金色的麥穗這句詩,對村裏人說:這句詩歌可以把大家帶往天堂。他還說,金色的麥穗不是長在地裏,而是長在我們的精神裏。

誰都看出來了,亞哥崇拜柯大雷支書。亞哥不但能背出柯大雷寫在牆上的領袖語錄,而且記住了柯大雷所有的詩句。亞哥覺得柯大雷最偉大的一首詩歌就是光明村。光明村時時刻刻放射著詩歌的光芒,散發著既近在眼前又十分遙遠的共產主義氣息,散發著機器特有的柴油氣息,還散發著高貴的色彩斑斕的精神氣息。亞哥認為光明村原本並不存在,它是從柯大雷頭腦中生長出來的,它是一棵精神之樹。這樣想著,亞哥眼前呈現這樣一幅圖畫,在一望無際的原野上,光明村破殼而出,閃耀著金色的光芒。

光明村因為掃盲工作成績顯著而受到上級的表彰。光明村發生的事是舊社會無法想象的成就。光明村因此聲名遠播,雖然光明村十分偏僻,與外界的聯係十分不便,聯係也比較稀少,可還是有不少村莊派幹部不遠萬裏前來參觀學習。

光明村掃盲率也沒有達到百分之一百,有一個人至今不能識字,他就是古巴,因為古巴是一個啞巴,他什麼也聽不見。沒有人告訴柯大雷怎樣讓一個啞巴開口說話。柯大雷曾試圖叫亞哥想點辦法,但亞哥也不知道怎樣讓那些美妙的音節傳到古巴的腦袋中去。亞哥喊破了嗓子,古巴還是一臉的茫然。對此,柯大雷支書十分遺憾。古巴不識字意味著古巴被排斥在詩歌之外,也就是被排斥在幸福生活之外了。

3.萬物可以重新命名

饑荒來臨的時候,光明村的人並沒有感到驚慌。他們認為油漆匠柯大雷支書有的是辦法。天氣非常的炎熱,已有一年沒下雨了,禿山裏麵的水庫都已見了底。光明村的人吃的水都要挖很深的井才能找到。村子裏很快就沒有一點糧食,柯大雷支書去城裏向上級要糧,去了幾次,都沒有要到。柯大雷路過別的村子,別的村子也一樣在吃樹皮草根,吃了樹皮草根後,就上床睡覺。他發現那些村子靜悄悄的,安靜異常,好像在等待死亡。柯大雷支書認為光明村不能這樣坐以待斃。即使死了,也要轟轟烈烈。

柯大雷想,如果一個人呆在一間屋子裏就容易產生消極、絕望的情緒,人如果一絕望就是吃山珍海味都會不舒服。所以,柯大雷決定把村裏的人集合到一塊集體吃樹皮草根。地點在隊部廣場,為此,柯大雷還在廣場的牆上畫了一些圖畫。他用十分誇張的筆觸畫上了已燒熟的肥豬、綿羊、牛犢、魚、雞、白鵝、狗等等他能想得出的美味佳肴。這些佳肴看上去鮮嫩、可口,村裏人見了,都感到渾身無力。畫好這些後,柯大雷就把村子裏的人召集到廣場吃樹皮。柯大雷自己不怎麼會說話,但他知道亞哥能說會道,所以,吃樹皮之前的儀式是亞哥主持的。

亞哥知道柯大雷的意思。甚至柯大雷還沒向他交待有關情況他已猜度到了。等到村子裏的人都到齊,亞哥對柯大雷說:“支書,我們開始吧。”柯大雷半閉著眼,點了點頭。柯大雷這時嗅到眼前有一些氣味在飄來飄去。這些飄來飄去的氣味有時候會變成一群嘰嘰喳喳叫個不停的像麻雀那樣大的小姑娘。就好像她們也在吵著肚子餓。這種想象讓他的腹部感到溫暖。就好像下麵吵吵鬧鬧的村民都變成了這些小姑娘。柯支書已有好多天沒吃東西了,這段日子他的眼前老是有一些幻覺。

亞哥的臉上露出神秘的笑容,他無限滿足地說:“今天,柯支書要給我們改善生活,我們已殺了一頭肥豬,現在請大家來領豬肉。”

油漆匠柯大雷聽到亞哥這麼說有點吃驚。他集合大家來廣場對著牆上的畫填肚子,主要是想讓大家的胃打開,把樹皮草根當成牆上的美味佳肴。但沒想到亞哥把那些樹皮草根紮成了豬、狗、兔子的形狀。他這會兒還一本正經地用刀子殺那些東西,口中還模仿著豬的叫聲,狗的叫聲,綿羊的叫聲。叫聲還模仿得挺像。亞哥畢竟是一個戲子。柯支書依舊微閉著眼,用耳朵聽著亞哥的表演。他娘的,聽聲音,好像這廣場真的變成了一個屠宰場。想起豐收的年頭,村子裏殺豬過年的情景,柯支書的肚子痙攣了幾下。他的肚子裏已沒有任何東西了。柯大雷想,他娘的,這個戲子,還挺有想法的。我沒看錯他。

聽了亞哥的話,村民們的頭像破土而出的苗那樣向上伸了一米。他們左看右看沒有看到豬肉,隻看到有一些樹根被捆成豬、狗的模樣,而亞哥正一本正經地殺它們。一些看上去比較老的臉頓時萎頓下來,他們像烏龜那樣縮了回去。但還有一些小孩的頭依舊努力保持到極限,他們看上去像森林那樣矗立在人群中。他們沒有看到豬肉。但他們已長久沒聽到豬叫聲了,所以他們一時有點搞不清亞哥發出的是什麼動物的叫聲。

亞哥已殺好了那些東西。現在一隻大鍋已經燒開了。亞哥像一個巫師一樣,很有儀式感地把那些被他稱為豬狗的東西放入大鍋。他的母親解放前是一個巫婆,所以這一套他懂。他知道儀式有著非同尋常的力量,可以左右人們的意誌。他的動作神秘、有力、充滿表演感,好像天上有什麼人正在注視著他。他的表演具有攝人魂魄的作用,很多人都感到自己的心中充滿一種不想開動腦子、就想沉溺下去的溫暖的感覺。這種感覺有點兒像一個男人在女人豐腴的懷裏,除了想把自己投入進去,就不再想別的了。他們的雙眼一眨不眨地盯著亞哥,就好像盯著這個人看,他們的肚子真有什麼盼頭似的。村民們感到一些香氣從遠處飄來,纏繞著他們。那是些什麼香味啊,他們都好像看到了這些香味的顏色,有點兒豔麗,就好像晚霞布滿了天空。他們還覺得這些香味就像一隻隻溫暖的手在撫摸著他們的身體。這時,他們聽到亞哥神秘而愉快的聲音:你們聞到了嗎,多麼香的豬肉啊,我們馬上可以吃到豬肉了。聽了這話,纏繞著他們的香氣果真成了豬肉味。村民們都流下了口水。他們的臉上露出夢幻似的笑容。他們也不去控製自己的口水,所以,他們看上去有點兒像一群白癡。

一會兒,亞哥說,豬肉燒好了。當他把大鍋的蓋揭開的時候,很多人真的看到鍋裏浮著一隻肥大飽滿的豬。村民們開始上來領吃的。每一個來到亞哥麵前的人,都會聽到亞哥說:啊,太香了,趕緊吃吧。那些人隻會咧著嘴傻笑,那樣子好像恨不得把眼前的東西一口吞下去。他們拿了樹皮草根,大口大口地吃了起來。柯大雷依舊坐在那裏,他看到村民們吃得這麼香都有點兒奇怪。他叫亞哥搞一點給他吃。他吃了一口。那東西實在太苦,讓他無法下咽。但他沒有讓痛苦表露在臉上。油漆匠柯大雷看著村民們臉上甜蜜的表情,感到有點納悶。他不清楚他們是真的認為自己在吃豬肉呢,還是僅僅出於自我欺騙。當然自我欺騙也不是壞事,肚子空了,總得有東西填下去啊。

孩子們看著大人們臉上的甜美的表情,都感到不可思議。大人們說,孩子,快吃豬肉吧,多香的豬肉啊,我們已經很久沒有吃到了。孩子們不認為這些樹皮草根是豬肉,他們也弄不清亞哥為什麼把這些東西叫成豬肉,也不明白父母竟然真的認為這是豬肉。大人們態度嚴肅,不像是在開玩笑。看著父母們吃得一臉甜美,孩子們還以為這些樹皮草根真的有豬肉的味道。他們就迫不及待地拿來吃。他們大大地咬了一口。樹皮草根就是樹皮草根,不會變成豬肉,他們一嚼就嚼出一口的苦水。孩子們忍不住把東西吐了出來。要是平常他們也不會吐出來,不吃這種東西還能吃什麼呢。但這次,因為大人們吃得太香,他們沒心理準備,所以就吐了出來。父母們見孩子們浪費食物,就罵他們,啊呀,小祖宗,這麼好的豬肉都不吃,你們還能吃什麼呀。他們就把孩子們吐出來的東西撿起來,放到自己的嘴裏,美美地嚼。孩子們更感到奇怪了,同樣的東西,在他們的嘴巴裏是苦的,但大人們卻吃得醉生夢死。看大人們的樣子,就好像這會兒他們成了隻知享樂的資產階級。他們又嚼了一口,結果還是苦的。所以,他們現在認為大人們在撒謊。他們說,什麼豬肉呀,分明是樹皮草根嘛。父母們就說,你們連豬肉都不想吃,你們的嘴啊,吃刁了啊。父母們歎了口氣。

柯支書發現,那個叫古巴的啞巴沒和別的孩子一塊鬧,他一直呆在一塊石頭上,動都沒有動一下,就好像他在那塊石頭上生了根。他的母親一度想把他從石塊上拉下來,他一臉驚恐地看著地下,就好像那地下是火海,隻要他跳下去,他就會變成灰燼似的。他的母親沒有辦法,就把食物遞到石塊上。古巴毫無表情地吃了起來。他什麼也聽不見,所以他的表情與眾不同,既沒有大人們那樣的甜蜜,也沒有孩子們那樣的失望和痛苦。他的心思顯然不在吃上。看著古巴若有所思的樣子,柯大雷覺得這個孩子似乎真的變成了一棵樹,一些樹枝正從他的手上,他的身體裏,他的頭發上長了出來,他還看到,那些時刻在他的眼前飛來飛去的麻雀那樣大的小女孩,這會兒都嘰嘰喳喳地棲息到了這棵樹上。柯大雷閉上眼睛,非常用力地搖了搖頭。他想,我他娘的幻覺越來越嚴重了。

那些孩子這會兒還在鬧。他們在同父母們較真。他們說,明明是樹皮草根為什麼要叫成豬肉呢。油漆匠柯大雷想,這世上最好騙的就是成人了,成人們除了容易受騙還容易自我欺騙,往往是孩子們說出事情的真相。柯大雷覺得亞哥的這一招確實是抵抗饑餓的好辦法。他想,既然樹皮可以叫成豬,樹根可以叫成狗,那麼什麼東西都可以重新命名。於是,他把那些從田裏采來的充當糧食的東西重新統一了叫法,用山珍海味去命名它們。他把腥草命名為魚,把山茶果命名為鵝,把野草莓命名為酒,把蚯蚓命名為兔肉。柯大雷還把這些東西畫在牆上,旁邊標著新命名的文字。如前所述,村裏人除古巴外都識字了,很快他們都記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