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千萬裏,我追尋著你(1 / 1)

時隔十年,他第一次從墨爾本回到中國。

雲端之上,他覺得時光突然從一輛慢爬老爺車變成光速前進。離她越來越近,他控製不住自己的心跳。他要去找她,現在,立刻,馬上。

飛機緩緩降落在上海浦東國際機場。穿深灰色西裝的一個男子向他走來,自稱是陳秘書,李總派來接他的。他將行李推給陳秘書,說還有私事要辦,請陳秘書先回去。見陳秘書麵露難色,他不耐煩道:“告訴他,我要先去武漢給姑姑掃墓。”

沒錯,他甚至不願意親自給李偉打個電話。這麼多年,在外人麵前他不能不給他留一點麵子,但在心裏從來都是直呼他的名字,沒當他是父親。他甚至不願意提起他,他根本是哽在他喉間的一隻蒼蠅,想起他就覺得無比嫌惡。他拖著不肯見他,不肯回國。如果不是若芙說他這次真的病勢沉重,躺在危重病房一心一意等他做接班人,他還是不會回來。已經拖了十年,再拖拖又如何?

他對姑姑有一絲抱歉。去給姑姑掃墓也是他多年的心願,但此刻不過是借口。

“雕欄玉砌應猶在,隻是朱顏改。”明明知道,他愛的人也許早就人在天涯,他還是要故地重遊一番,親眼去看一看。不到黃河心不死,可就算是坐在車上望著不遠處滾滾長江水,他也清楚知道,他對她的心,死不了。

學校門前那兩株桂花樹,比十年前更加蓊鬱蒼勁。正是夏天,桂花星星點點綴滿枝頭,好象隨時可以墜落下來,砸中他。此刻,他一顆心早已被思念掏空,馥鬱的桂花香氣填滿肺腑,氤氳不散,越來越粘稠,讓他呼吸困難。

除了這兩株樹,眼前一切都是陌生的。經濟的飛速發展,帶來了超級享受的物質生活,卻湮沒了太多東西。他寧願時光倒流,停留在這長江流域人口稠密的三鎮,和她一起吃熱幹麵,啃鴨脖子,逛漢正街,聽楚劇。那時候所做的任何事他都覺得那麼美好,隻是因為和她在一起。

門房的大爺居然還是老徐。他們當時叫他“徐三光”,因為他聰明絕頂頭頂光光,他還有一個方闊大額和一個酒糟鼻,也總是沁著油汗光亮無比。

老徐居然還認得他:“你不是那個那個……你小子,啊……”

老徐不記得他的名字,可是還記得那件事。他曾經翹課偷過他的煙,躲在廁所偷偷抽,被校長抓住。整個學校,隻有老徐才抽一元錢一包的紅金龍。連累老徐挨批,他很過意不去,隔天偷偷放了一條高檔次的紅金龍作為補償。老徐知道除了他沒有別人,從此見了他就衝他豎起一根食指,詭異一笑,彼此心知肚明。

他想過一千種一萬種可能,可怎麼也沒有想到,她在他走後不久也離開了這所學校。老徐告訴他,顧盼轉學了。顧盼辦轉學手續的時候,校長親自送她出校門,站在校門口和她談了許久。

“那,就是在那棵樹下。”老徐指指那棵桂花樹。顧盼當時一直站在樹下哭,所以老徐印象深刻。至於為什麼哭,為什麼轉學,轉學去了哪裏,他就一概不知道了。

他追問校長的下落,老徐說,早就死了,腦中風,去得很快。

“去得很快……”他在心裏喃喃重複。她到底去了哪裏?發生了什麼事情?

他和老徐道別,搭車去她家。車子越駛越近,他的心越來越涼。眼前矗立著一座座臨江大廈,小高層,高層,聯排別墅,獨棟別墅。唯獨沒有當年的紅磚小樓。

車子停了,他沒有下車,眼前這一派歐式風情的現代建築,令他如夢初醒。司機詫異地在後視鏡裏盯住他,算是有耐性的了,或許看出他神色不對,再加上他不甚流利的普通話。沉吟半晌,他方說,去花店。

她不在了。連帶著和她有關的一切。紅磚小樓旁那排高高的水杉,她家門前的梔子花,隔壁亦友亦敵的費雲白,晴天忽遠忽近的鴿哨聲。他的大腦出現刹那的空白,一時恍惚,他真懷疑她這個人是不是真的存在。

十年來在腦中千回百轉,設想會有故地重遊的一日。隻要她願意,他寧願在這個城市做一個最普通的人,和她過最平凡的生活。可是沒有想到,她真的消失了。就這樣消失了。十年前她和他先後離開了這裏,而他以為她還在這裏,一直在這裏。隻要他回來,隨時就能找到她。原來並不是這樣。

反正是天各一方,相隔千山萬水,她在哪裏並沒有什麼不同。可是對於他來說,這一次仿佛夢裏踩到真空,跌得形神俱損。

他捧一束花站在姑姑墓前,山上忽然下了雨。夏日的暴雨來勢洶洶,雨水順著臉頰往下流,他不由潸然淚下,冷的雨,熱的淚混在一起,就象他和她的愛情,一塌糊塗,不可收拾。

天色已經暗下來,的士司機在墓園山道上按喇叭,一聲比一聲急,他鞠個躬,緩緩離開。

灰茫茫的雨中,他的背影忽然堅定起來,他用力拉開車門,心裏隻剩一念:在偌大的中國,掘地三尺,他也要找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