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外公家,一門都是唱戲的。
外公敲了一輩子板鼓,今年八十五,正好是本命。可說起戲來,還是那麼走步架形,神采飛揚。現在,晚輩裏怕隻有我能和外公搭上話。這一是因為兄弟姐妹們從來陌生淮戲,另一則是據說不才有耐心、有素養應付外公,那早已被鑼鼓胡琴轟背的耳朵。
可其實,隻要見得著外公,首先發問的,總是我這個自稱門外漢的“外孫”。這,也有兩個原因。一是稱門外漢,可保持作為外孫的“和諧”,二是我想,那或許會使外公年輕。
外公對唐明皇特崇拜。頗有心機的我,把《長生殿》掏弄出來問他。那九龍口的故事便來了。
原來,唐明皇也是個金牌票友,酷愛戲曲。大明宮裏養了一群優伶吹拉彈唱,縱舞獻藝。你看現在京劇所說的“梨園”,就是那時開設,專供皇家享樂的大會堂。這唐明皇更是當仁不讓地要過上幾把癮。
那走什麼行當呢?外公說,當然是敲板鼓唄!
在戲曲裏,“大鼓佬”是樂隊的首領,音樂的指揮。他的位置較其他樂器突出,處於舞台右側,樂隊的最前麵。
當時,唐明皇正在敲板鼓,“急急風”招呼後台的伶人快上場,而這伶人也大搖大擺地來了。可剛要登台,用餘光這麼一掃——哇呀呀,當今聖上!
那伶人既不能叩頭山呼萬歲,又不敢拔腿逃跑退避,這兩樣都會把戲給攪了,犯下死罪。於是,靈機一動,便大大方方、磊磊落落地整理衣冠,以示尊敬,然後從容上場……
打那以後,演員就都從敲板鼓的身旁過。過之前,還要捋捋長須、擺擺鳳釵……而這當關就叫做九龍口了。
我想,人這輩子,能有樣“瘋魔”的玩意兒就不悶。外公醉了一輩子。敲板鼓就等於當皇上,能不瘋魔嗎?
快抗戰那會兒,外公年紀還小,連名兒也沒有。堂哥帶外公上私塾,先生問外公大名,外公支支吾吾,說是“小尿子”,弄得哄堂大笑。不過先生倒也爽快,既然堂哥叫“泰山”,小子就叫“泰高”吧。
得!外公有名兒了。
有名兒好啊!大鼓佬怎麼能沒名兒?就算是下九流,名兒也要響亮,尤其是這敲板鼓的,那得鏗鏘有力!
但說得容易。上私塾沒多久,家裏就供養不起了。外公隻得向堂哥學戲,將來好混口飯吃。雖說是自家親戚,可管教起來竟比父母還狠。聽外公說,要是三段敲不出個人樣來,能把你吊起來打,更別想什麼吃吃玩玩的事了;這時,還敢提撂挑子的話,準挨揍!要說口頭上的教育,堂哥就會一句:“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
這話,被當時的“下九流”普遍應用。
後來,上海進入孤島時期。日本兵要看誰不順眼,能讓你把褲子脫下來給他瞧瞧。沒見什麼仗義的徐文強,滿世界都是窮苦人。也在這時,外公脫離堂哥泰山,能夠登台獨擋一麵了。
每天,外公從普陀區長壽路徒步走到大楊浦還要下去的平橋唱戲。晚上座兒叫好了,欣喜可也擔憂,沒準兒再來個把加演。可一過十二點全城戒嚴,路上給鬼子碰到,立馬抓了走。所以,在戲樓睡覺,拚凳子當床也是常事。
不過這樣一來,外公便更加如癡如醉,同行中結成了不少莫逆之交。和外公一樣,大家都是窮苦人。扁擔倒了,想不到“一”字,哪兒還會看什麼樂譜啊?班子裏,除了家夥道具,片紙沒有。剛入行的學徒,師傅說戲,其實就是告訴你這出戲的故事,至於唱詞則完全要靠平時聽,心中記。但換了“老法師”,有的卻能根據實際需要即興增加,現編唱詞。老板說今兒戲份不夠,多唱會兒,還真能半晌連環不掉鏈子,你聽聲他就那麼押韻平仄,讓你潸然淚下。